日子像营房外冻硬的土地,被车轮和脚步碾过,又慢慢化开。
御国千雪那辆乌金祥云纹的马车载走的,除了人,仿佛也带走了营地里最初几天的喧嚣。
正如她所言,天大的新闻,风刮三天也就淡了。
皇城的风波,御国府的惊雷,还有那场真假难辨的婚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再大,也终有平息的时候。
鹤元劫刚回416营地那会儿,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吴怀志那小子嗓门最大,勾着鹤元劫的脖子嚷嚷:“劫哥儿!行啊你!真把皇城那朵冰花给摘了?啥时候摆酒?兄弟们给你凑份子!闹洞房!”
齐稚也跟着起哄,挤眉弄眼,非要看报纸上说的那“磐石同心”戒指长啥样……
鹤元劫被他俩缠得没法,只好把脖子上的皮绳扯出来一点,露出那枚藏在衣领里的冰钻戒托,在营房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看吧看吧!收声!摆酒……暂时不用!”
他赶紧塞回去,心里嘀咕,摆什么酒?假结婚摆酒……自己说了不算。
喧嚣渐歇。
新的一年,在兵营单调的号角声和操练的尘土里,实实在在地铺开了。
算起来,这已是试炼军的最后一年。
鹤元劫站在营房门口,望着远处其它操场上奔跑呼喝的新兵蛋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刚入伍时笨手笨脚的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让人心惊。这一年里,他结交了很多新兄弟,一同磨砺本领,经历了铁甲山演习,还有大大小小的剿匪,尤其那野狐岭的惊险,甚至……
莫名其妙地成了御国千雪的法定丈夫,闯了闯皇城,还朝着剑神斩了剑气……
桩桩件件,都像烙铁烫在记忆里。
真正的岔路口,就在眼前了。
营里贴出了告示,下个礼拜开始,试炼军将根据个人意愿和考核成绩,正式分兵种训练,进入对应兵种的预备队伍。
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决定今后截然不同的路。
营房里,饭桌上,操练间隙,议论的都是这事。
无非六个大方向:
一.守望者(绰号鹰团):团徽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铁翼雄鹰。唯一有资格踏出剑网、直面铁甲军团的尖刀。九死一生,军饷最高,抚恤最厚。是热血、仇恨与绝望交织的修罗场。“一级统帅”是“五大将军”之一,鲁德龙,皇家御赐称号“猛将军”。
二.巡界使(绰号虎团):团徽是威风凛凛的下山猛虎。最基层,负责剑网内各城区的治安巡逻,缉拿盗匪,处理纠纷。最安稳,油水也足(懂的都懂),是绝大多数人混日子的首选。军饷最低,但胜在安稳。“一级统帅”是“五大将军”之一,宇文庭信,父亲是“三大公爵”之一宇文启,本人为世子,皇家御赐称号“银面将军”。
三.看门人(绰号象团):团徽是沉稳如山岳的巨象。驻守泰坦之墙,维护天穹剑网的能量节点,是屏障的编织者与守护者。工作时间固定,程序性强,待遇仅次于守望者,基础品级比巡界使高。“一级统帅”是“五大将军”之一,麦敌客,皇家御赐称号“矮霸王”。
四.留在试炼军(绰号新兵团):团徽是一把绽出新芽的利剑。一年后成为助训老兵,帮助教官打磨新兵,未来有机会升任教官。算是体制内的延续。“一级统帅”是“五大将军”之一,萧戈,皇家御赐称号“不动将军”。
五.皇家卫(绰号龙团):团徽是盘踞山巅的五爪金龙。护卫皇家,地位超然。这并非自主选择,而是由上峰根据表现下达极其有限的名额,拔尖中的拔尖才有资格入选。年终,从看门人、守望者、巡界使、试炼军预备队伍里选拔。品级待遇冠绝诸军。原则上仅允许“天使”及以上人士加入,特殊情况除外。“一级统帅”是“五大将军”之一,祝凛凛,皇家御赐称号“巾帼将军”。
注:“五大将军”职位为“大将军”,位列“元帅”之下。五人各司其职,各自管理麾下兵团。御国千夜元帅有直接管理五大兵团权力,为五大兵团“最高统帅”,权力高于“一级统帅”。
六.暂留试炼军,一年后直接退役:领一笔不算丰厚的退伍费,回乡种地、做点小买卖,彻底告别刀头舔血的日子。
看似六个去向,实际只有五个,皇家卫那都是后话,一般人也去不了。
一个礼拜的思量,营房里弥漫着一种躁动又凝重的气氛……
王二狗、赵富贵几个早早定了去巡界使,图个安稳,还有十几个选择退伍做生意的……
霍芝蛮那堵墙似的壮汉,第一个在表上重重勾了“看门人”。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膛,瓮声道:“我就是奔着看门人参的军!”
安宝利和慕松媛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双双选了“巡界使(虎团)”。这两人平日里没什么来往,但大家也没放在心上,都在忙着思考自己的出路。
解时序那刺头小子,出乎意料地在“守望者(鹰团)”上打了个大大的勾。没人问他为什么,他那副“看什么看?老子乐意!”的表情,就是答案。
齐稚和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这三个孤儿院出来的凑到一起,围在营房角落的火炉旁商量。炉火噼啪,映着几张年轻又带点迷茫的脸。
“哎……本少原想着怎么也得进龙团,光宗耀祖!”齐稚拨弄着炉灰,语气带着点不甘,“可没想到根本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咱这416营……高手忒多!皇甫逸尘、南荣宗象、烈火云依……本少……够呛了!”他叹了口气,“不知道皇甫兄弟咋想的,他要是能为了雨纯妹妹放弃皇家卫,那我……”
“那你也够呛啊,齐少!”吴怀志直言不讳,“别忘了,还有没回来的南荣世子和烈火大姐头!不过,我之前听他们念叨烈火大姐头要去守望者……”
“那岂不是更好?”齐稚有点燃起希望。
“拉倒吧……你感觉咱俩水平谁高谁低?”吴怀志道。
齐稚想了想,虽然吴怀志没心没肺,但这小子也是天使,有一对剑渊,平时练的也不赖……
“咱俩不相上下吧……”
“那不结了?!高手就那么几位,咱俩这个水平的有的是,霍芝蛮、安宝利那哥俩,慕松媛还有那个刺头解时序,咱们这一批人水平都差不多!有个词叫啥?平分……”
“平分秋色。”齐稚无奈,这小子说得对,“那也无所谓了,先去巡界使吧,反正皇家卫是到军役结束才会选,现在先进预备队伍。”
吴怀志搓着手,小眼睛滴溜溜转,看看鹤元劫铺位的方向,压低声音:“其实吧,齐少……我倒有个清奇的思路!”
“啥思路?”
“咱去鹰团!跟着劫哥儿混,准有前途!”他语气带着点盲目的崇拜和豁出去的劲儿。
齐稚翻了个白眼:“你是真出息,本少真服你!无知者无畏啊……那剑网外面是玩命的地儿!再说了,就算咱俩不跟他去守望者,咱都是好兄弟,他发达了不会忘咱!”
“话是这么说,但我就佩服劫哥儿……”吴怀志挠挠头。
“我还听说,守望者的那个领头将军也不好闹,就是鲁大将军!都知道他脾气暴的很,据说还是那个黑手党组织‘兄弟会’的成员……”齐稚形容,“很吓人!”
“那倒无所谓,咱也不是被吓大的!”吴怀志晃了晃脑袋。
齐稚叹了口气,转头问麻东岳和何正桃,“话说……你俩呢?”
麻东岳憨厚地挠挠头:“我……我听桃子的。”
何正桃正抱着一包不知哪里弄来的炒豆子,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闻言咽下豆子,脆生生道:“我……我听怀志哥哥的!元劫哥,确实有本事,我之前听明哲哥说,剑网外面有连成片的湖,名字叫大海,海里的鱼比船还大,说是好吃极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剑网之外美食的向往。
齐稚看看吴怀志,又看看麻东岳和何正桃,抓了抓头发:“得!再琢磨几天吧!头疼!”
明哲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光,仔细擦拭着那副在御国公府屋顶摔裂、如今用细绳勉强绑好的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沉静。
他拿起笔,在“守望者(鹰团)”那一栏,没有丝毫犹豫地打了勾。血仇未报,书斋里的学问,终究要沾染荒漠的铁锈与血腥才能了结。
最纠结的,是皇甫逸尘。
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淡金色的剑网,指间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转动着。以他的天赋、以及试炼军中的表现,几乎是板上钉钉能去皇家卫。
那是重返皇城核心、重振皇甫家声最快的路。
但现在不一样了,燕佐、鹤雨纯、鹤元劫都对他有救命之恩,况且还有鹤雨纯那双充满信任与依赖的碧绿眸子……
他和鹤雨纯的缘不能就这样断了……
最好的情况是鹤雨纯也去皇家卫,这也很有机会。他没少劝雨纯,但没有用……
先选吧,反正皇家卫的选拔还有一年,到时再说。
他在“守望者”那里打了勾。
鹤雨纯的选择毫无悬念,即便元劫哥哥和皇甫逸尘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天。
她拿起笔,在“守望者(鹰团)”上落下清秀却坚定的勾。守护哥哥的后背,为母报仇,是她的执念。
轮到鹤元劫填表了。他坐在小马扎上,粗粝的手指捏着那支细细的炭笔。
去向?“守望者(鹰团)”,这是早已刻入骨髓的目标。
目光下移,落到“婚姻状况”那一栏。
【已婚】 【未婚】
炭笔的尖端悬在【未婚】上方,几乎就要落下……
可就在落笔的刹那,眼前蓦地闪过那张银发冰眸、时而冰冷刻薄、时而又会耳根泛红的脸。
闪过她靠在自己肩头沉睡时毫无防备的脆弱,闪过她将那枚昂贵的戒指套上自己手指时指尖的微凉,也闪过临别时她无名指上那抹冰冷的璀璨……
笔尖顿住了。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心想:差点把那茬忘了……
于是手腕一偏,在那【已婚】的小方框里,用力地、清晰地勾了下去。
墨色的炭痕落在纸上,也像烙在了某个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地方。
他要去守望者,那是他的宿命。可御国千雪……她曾答应跟自己一同去,但如今,他竟隐隐希望她……食言。
日子就在这抉择的躁动中滑过……
时间到鹤元劫几人从皇城归来的第八天下午,这是填表格的倒数第三天,过两三天就要统计上报了。
营门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驶入,下来两人,正是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
这二人,神情不对劲……
烈火云依那标志性的火红长发似乎黯淡了些,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高挑的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红宝石般的瞳孔深处跳跃着烦躁不安的火苗,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怒火或惊疑。
那身火红的劲装下摆沾满了干涸的泥点,靴子上也蒙着厚厚的尘土……
南荣宗象也好不到哪去。
眼镜不知去哪了,墨蓝色的长发有些凌乱,不复往日的优雅光泽。
俊朗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墨蓝色的眼瞳深处如同笼罩着化不开的浓雾,忧心忡忡。
他扶着车厢门框下车时,脚步甚至有些虚浮,昂贵的锦袍也皱巴巴的,沾着草屑。
两人一下车,目光在营地里匆匆一扫,甚至没和相熟的战友打招呼,便径直朝着营地角落、燕佐那间独门独户的专属营房快步走去。
步履匆匆,带着一种急于求证什么的焦灼……
燕佐的营房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烈火云依抬手刚要拍门,里面却隐约传出谈话声。
她与南荣宗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燕佐这里平日极少有人来访。
烈火云依略一迟疑,还是掀帘而入。
营房内光线有些暗,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燕佐正吸着“忘川”,靠在桌边,眉头微锁。
坐在他对面的,竟是鹤元劫和鹤雨纯兄妹!这三人的组合着实出乎意料。
见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闯进来,谈话戛然而止。
鹤元劫和鹤雨纯站起身,有些局促。鹤元劫解释道:“燕先生找我们问点事情。” 他含糊地带过,显然不想多谈。
燕佐吐出一口烟圈,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声音带着一贯的低沉:“你俩回来了……这几日,你们两家人可急坏了,通过各种途径答应你们的去向。”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狼狈的神色,眉头锁得更紧,“封人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人山?
什么玩意?鹤元劫兄妹一头雾水……
烈火南荣二人先是一愣,而后互相对视一眼,一脸坦然……
燕佐先生的情报网广大,知道点信息并不奇怪。
烈火云依此刻也顾不上探究燕佐找他们兄妹何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烦闷和惊疑压下……
然后,在几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她伸手探入自己那件沾满泥点的火红外套口袋,用力地掏摸着,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片刻,她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并非武器,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而是一面旗子。
旗子不大且完整,布料材质粗糙但结实,颜色是陈旧的灰蓝色,边缘已经磨损起毛,还有些发霉的污渍……
烈火云依将这面皱巴巴、脏兮兮的旗子,“啪”地一声,轻拍在了燕佐面前的木桌上!
尘土被震起,在透过窗棂的光柱里飞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面旗子上。
旗面中央,赫然是一个用浓墨绘制的、极其怪异的图案:
那是由四个大小一致、弧度饱满的黑色半圆,以一种极其对称又诡异的方式组合而成的标志。
它们首尾相衔,形成一个既像完整圆形被十字利刃狠狠切开了两刀,又像某种神秘符咒核心的图腾。
线条粗犷,带着一种原始而冰冷的恶意。
营房内,烟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诡异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是我们出任务时捡到的。”南荣宗象冷冷道,“我们当交换军期间,出了一次任务,差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