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梁王宫】
葭萌关失陷、剑门告急的烽火如同两道染血的惊雷,接连传入成都这座自古享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城池,瞬间将往日的繁华与宁静撕得粉碎。
王宫大殿之上,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与死寂。
鎏金柱础仿佛都沁着寒意,纱帘无风自动,似有无数亡魂在低语。
梁王萧铣高踞于那方他心心念念、费尽心机才坐上去的龙椅,脸色却是一片骇人的铁青。
他头上那顶赶制出来、象征着他帝王野心的十二旒冕冠,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冕旒剧烈晃动,碰撞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如同他此刻崩乱的心绪。
“废物!一群废物!”
萧铣的咆哮声终于打破了死寂,却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嘶哑,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异常刺耳。
“葭萌关守将是干什么吃的?一千五百人,据守天险,一夜!就一夜便丢了关隘?连个像样的烽火都没来得及点燃?都是酒囊饭袋吗?!”
他猛地将案几上一份紧急军报扫落在地,竹简哗啦一声散开,如同殿内众臣破碎的侥幸心理。
殿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个个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身子缩进朝服里,生怕被梁王的怒火殃及。
一些老臣心中暗自腹诽:“葭萌关守将还不是您当初为了拉拢当地豪强,任人唯亲派去的自家姻亲?除了吃喝玩乐、盘剥过往商旅,何曾真正整饬过防务?如今出了事,又能怪得了谁?”
然而这话无人敢说出口。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从王宫蔓延至整个成都城。
街市之上,往日摩肩接踵的繁华景象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仓皇奔逃的人群和绝望的哭喊。
“快跑啊!唐军打过来了!”
“剑门关要是再丢了,成都就完了!”
“爹!娘!快收拾细软!咱们往南边逃吧!”
店铺纷纷关门歇业,木板被急促地钉死,发出砰砰的响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地痞流氓趁乱而起,砸开店铺抢夺财物,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嚎声、男人的怒骂声与兵丁无力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秩序正在迅速崩塌。
一座茶楼二楼,几个穿着体面的老者临窗而坐,却无人有心思品茶,皆面无人色地望着楼下乱象。
“唉……大乱将至,大乱将至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颤巍巍地放下茶盏,盏盖与杯身磕碰,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慌的响声。
“先是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好不容易萧铣在此地称王,稍定人心,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唐军……怎又打过来了?”
他对面的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听说打的是秦王李世民的旗号!那可是个杀神!在关中把薛举、李轨几十万联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入了蜀,我等……我等怕是都要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秦王李世民?”
另一人疑惑道,“不是说是隋帝杨勇要扫平天下吗?怎么又成了李唐?”
“这谁知道呢!反正都是北边来的强龙!”
富商绝望地摇头,“只盼着梁王……能顶住吧……”
“顶住?”
老儒生苦笑一声,指着窗外混乱的街道,“民心已乱,军心恐亦难稳,如何顶得住?听闻那唐军有神兵利器,能隔百步取人性命,坚城亦不能挡……葭萌关便是前车之鉴啊!”
此言一出,茶桌上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响的混乱喧嚣。
…………
王宫之中,萧铣的愤怒咆哮过后,是无力的虚脱和深切的恐惧。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梁王”的成色。
看似拥兵数十万,地盘横跨荆襄、巴蜀、云贵,实则外强中干。
湖北、湖南之地,豪强林立,需重兵镇守,轻易动弹不得。
就连这巴蜀之地,也绝非铁板一块!
那个盘踞在巴东地区的豪强冉安昌,自恃地险兵强,一直对他阳奉阴违,几次征剿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成了扎在他肋部的一根毒刺,时刻牵扯着他的精力,让他无法全力应对北面的威胁。
如今唐军猝然从北面叩关,冉安昌不在背后捅刀子就该烧高香了!
“怎么办……如今该如何是好……”萧铣脑中一片混乱,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殿下的文武群臣,希望能有人站出来为他分忧解难。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武将班列最前方的一人身上。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毅,身材魁梧,身着戎装,眼神沉静,正是当年在罗县首倡拥立他称帝、如今官拜大司马、受封晋王的董景珍!
董景珍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甚高,是萧铣政权初期得以稳固的基石。
若是往常,遇到此等危局,萧铣第一个想到的必是依仗董景珍。
然而此刻,他看到董景珍那沉静如水的面容。
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安心,反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依赖、猜忌、恐惧、怨恨……交织在一起,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萧铣此人,心胸狭隘,刻薄寡恩,尤好猜忌。
当年迫于形势,需要董景珍这等实力派支持,不得不给予高官厚禄,甚至封王。
但自从坐上这王位后,他对董景珍的忌惮就与日俱增。
董景珍在军中的威望,董景珍那些战功赫赫的老部下,董景珍那甚至偶尔能直谏冲撞他的“跋扈”……
这些都成了他夜不能寐的根源。
他总怀疑董景珍有朝一日会废掉自己,取而代之。
这种猜忌,在即将面对大军压境的危险境地时,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迅速地发酵、膨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