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风呼啸。
老房子的暖气不太足,但曾诗英执意要住在这里。
她说,这里有大儿子成长的所有回忆,在这里等他,他一定能感受到。
黎书禾帮婆婆掖好被角,轻声说:“妈,大哥会明白您的心意的。”
曾诗英笑了笑,眼神温柔而坚定:“当妈的,不图孩子大富大贵,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淇儿总有一天会懂的。”
寒冬渐渐过去,老房子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树冒出了新芽。
曾诗英的身体时好时坏,但她的精神却因为减刑的好消息而支撑着。
她依旧每日坐在窗前,写信,看日历,打理小院,等待着那个归期。
监狱里的宋淇,在母亲那次探视后,似乎有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沉默和尖刺武装自己,劳动时不再敷衍,甚至开始参加监狱组织的文化课学习。
他给母亲回了一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妈,手好了,勿念。减刑知道了,谢谢。”
字迹有些生涩,但曾诗英捧着那封信,反复看了无数遍,像是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然而,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人稍稍放松时骤然转动。
一个寻常的午后,曾诗英在整理宋父遗物时,不小心碰落了一个旧木匣。匣子摔在地上,夹层破裂,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封边角磨损的信件滑落出来。
她弯腰去捡,目光落在其中一张黑白合影上。
那是年轻时的宋父和他的战友,两人穿着军装,意气风发。
曾诗英的目光凝住了,照片上的战友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宋父站在旁边,手轻轻搭在襁褓上,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她颤抖着拿起那封信,信纸已经脆化,是宋父那位战友的笔迹,字里行间透着临终托孤的沉重:
“建国兄、诗英嫂:
见字如面。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与我妻恐已不在人世。此次任务凶险,我等早有准备,唯一放不下的是刚满周岁的淇儿。他尚在襁褓,不识父母之面,我们实在不忍他流离失所。
建国兄,你我兄弟一场,生死之交,我深知你与嫂子心善。在此,我恳求你们,若我们遭遇不测,请代为抚养淇儿成人。不必告知其身世,只愿他能在你们的爱护下,平安顺遂,做个普通人就好。这是我们为人父母,最后的心愿。
……
弟:铁山绝笔”
信纸从曾诗英指间飘落,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宋淇小时候与祈年截然不同的眉眼,丈夫生前对宋淇近乎纵容的偏爱,以及自己偶尔心中闪过却又被母性压下的那一丝疑惑……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淇儿,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是丈夫用生命承诺的责任,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儿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阵眩晕,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为了这隐藏多年的秘密,而是为了她的儿子——淇儿,他知不知道?
他如果知道了,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在他心里会变成什么?
他本就敏感偏执,若知晓真相,那颗在狱中刚刚有些松动的心,会不会彻底坠入冰窟?
“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曾诗英喃喃自语,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和信件塞回木匣,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这个秘密,守住她与儿子之间那根虽然纤细却依然连接着的线。
然而,秘密一旦揭开一角,就很难完全掩盖。
宋淇在监狱里因为表现良好,被调去整理图书室。
在一次清理旧物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多年前的本地报纸合订本。
鬼使神差地,他翻看起来,目光忽然定格在一则几十年前的讣告上——悼念因公殉职的军官宋铁山夫妇。
宋铁山……这个名字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是父亲的战友,小时候偶尔听父母提起,总是带着惋惜。
他仔细阅读讣告,当看到“留下幼子宋淇,由其战友宋建国夫妇抚养”那一行字时,宋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报纸滑落在地。
世界仿佛在瞬间倾覆。
宋建国是他的父亲,宋铁山是谁?
“留下幼子宋淇”……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是……宋铁山的儿子?
那个照片上英年早逝的陌生人的儿子?
混乱、震惊、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被全世界欺骗和抛弃的愤怒与绝望。原来如此!怪不得宋祈年从小到大都比他更得疼爱(这是他长久以来的错觉),怪不得他总觉得父母看他的眼神有时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外人!一个被怜悯收养的孤儿!那曾诗英那些眼泪,那些牵挂,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出于责任和怜悯?宋祈年一次次“帮”他,是不是也带着施舍和看笑话的心态?
阴暗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他本就脆弱的心。
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对家庭的眷恋和对未来的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宋淇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比刚入狱时更甚。
这种沉默里不再是不服和怨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疏离。
他不再给母亲回信,甚至在宋祈年来探视时,直接拒绝见面。
曾诗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宋淇突然断绝的联系,让她心生不祥的预感。
她不顾身体虚弱,坚持让宋祈年带她去监狱。
她要亲眼看看儿子。
探视室里,宋淇缓缓坐下。
他瘦了很多,眼神空洞,看着曾诗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淇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人欺负你?”
曾诗英隔着玻璃,急切地问,声音因为担忧而颤抖。
宋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冷笑:“妈?”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称呼,带着浓浓的嘲讽,“别演了。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