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珠默然往内殿看了一眼,想了一下站起身来,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姑母,内务府那边传来一件新鲜事。说是太傅大人的弟弟穆晁大人方才亲自过去调取早年的一些档案。”
沈宜珠面色平静,说话的时候还自然地朝月棠看了一眼。
月棠拿核桃的手就停在半路。
“他们上内务府调档案?”沈太后冷哂了一声,“穆晁是在鸿胪寺当值,他用得着上内务府来调什么档案?打发人去问问看,穆家又搞什么名堂?”
月棠把核桃丢在嘴里,已经按着桌子起身了。“打发人这一来一去耽误不少工夫。茶也喝饱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陪太后出去走走,消消食。”
沈太后看她一眼,又看沈宜珠一眼,跟着起了身。
兰琴看到月棠走出来时,借着视线遮挡急忙朝她比了个手势。
此番入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穆家作为外戚,入宫一定会在内务府留下痕迹。而刚好俞善从前在先帝的紫宸殿里当差,于是他成为月棠的第一个追踪痕迹的目标。
可是穆晁也突然到内务府来调档案,一定不是偶然。
月棠未动声色。只是在伴随沈太后跨门,趁她问小太监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了问:“章程都走好了吗?”
兰琴压低声音:“走好了。不过今日内务府有些忙碌,批下来的火炭说是三日内才能送达。”
月棠听明白了,不再说话。
俞善答应了帮忙就好,她不在乎是两日还是三日。
但穆家动作也如此之快,说明穆昶昨夜离开端王府之后,也意识到自己暴露破绽了。
她和沈太后的脚步都不慢。
来到内务府,殿堂里已经站了不少人。
穆晁是持着他大哥的亲笔手令来的,言明要找指定的几个年份的内务府卷宗。
指定的年份。更加有谱了。
只是多年前的东西,必然藏在压箱底的地方。
俞善也说难找,给出了三日的期限。
穆家带了这么多人来,是打算当场就要带走?
“你们这是干什么?都挤在这儿,内务府不用当差了吗?”
沈太后跨了院门,一见这来来往往的人吆喝不断,眉头就皱起来了。
正在殿堂里号令手下办事的穆晁听到声音转身,脸色立刻冒出几分惊讶之色,随后又很快展开笑颜,拱手行礼:“参见太后。
“臣奉中书省那边的命令前来调取几份卷宗。想来是惊扰了太后娘娘,还请恕罪。”
直起身子时,他目光划过月棠脸上,飞快地垂下双眼,压住了一抹锐光。
他只说是中书省衙门,而不说是他哥哥的命令。
沈太后冷哂起来:“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值得这般急?那手令在哪里,给哀家瞧瞧?”
昨日月棠突然提起穆昶登门赔罪,随后又安安静静的,很快让穆昶出来了。
这不对劲。
这丫头绝不会无的放矢。
这不,她这一进宫“请安”,穆家那边就开始在内务府下手了。
月棠怂恿她到这里来,沈太后自然知道这是要借着自己的牌子过来看热闹的。
但穆家的热闹她当然想看。
即使月棠没有入宫,她也要来的。
这一趟不过是结个伴。
穆晁陷入迟疑。
沈太后开始冷笑:“怎么,中书省衙门的手令,我这个有听政之权的太后,难道看不得?”
身旁老太监斥责:“穆大人若敢违抗懿旨,你可知该当何罪?”
穆晁扯开嘴角:“臣岂敢有这个胆子?
“只是那手令方才已经让人拿着下去查找案卷了,并不在臣的手上。”
“那哀家就在这等着,梁安你带人去把那手令带回来我过目!”
沈太后寸步不让。
穆晁咬了咬牙,显然也拗不过去,便派人领着先前那发话的太监前往。
后方站着的月棠默不作声。
穆家以如此手段,不惜兴师动众也要前来寻找案卷,目的昭然若揭。
原本她还只是猜测内务府会有线索,并不肯定。穆晁如此作为,反倒让她笃定了。
想到这里她无声地看了看四周。
忽见俞善正藏在人群里焦急地向她打着手势。
——这就没错了!
俞善一定看过那份手令,他知道穆家要的就是自己要的东西。
穆晁来得冠冕堂皇,一旦过了明路把它带走,就不一定能拿得回来了!
她不动声色,又看了看左右。
她不想去等待那个事后的机会。
必须就在眼下,赶在他们带走之前截下来。
可是她此番是以请安为名进来的,只按宫规带了兰琴和梅卿两个女使随行。
没有侍卫可以去办这件事。
一定要办,那就只有她自己上。
而她跟沈太后一起,目标这么明显,怎么才能够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地,不让所有人起疑呢?
沈太后的太监已经和穆晁的人走入了内务府深处,方向也能大致上锁定了,却差一个机会。
“郡主。”
兰琴二人压低声音向她靠近,目光里也有急切之色。
“唔……”
就在此时,她身旁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只见刚才还好端端的沈宜珠,忽然捂着胸口弯腰呕吐起来。
丫鬟和宫女连忙上去搀扶:“小姐,您怎么了?”
沈太后也关切地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沈宜珠抬起头:“姑母,我恐怕是早上吹了些风,肠胃有一些不适。能否——能否请郡主陪伴我回宫去?”
月棠纳闷地看向她。
沈太后道:“你这丫头,不舒服让宫女陪你回去便是,怎可劳驾郡主?”
月棠眉心一动,却道:“我略通医理,太后若能放心我的话,陪她回去也好。”
沈太后闻言,还有什么可说?便催促起来:“那赶紧走吧。”
月棠不再说二话,示意兰琴留下,让梅卿扶着沈宜珠,径直往永福宫那边去。
出了内务府地界,沈宜珠就不再呻吟了。
途中路过一处僻静的宫宇,她停下来,在门槛上坐下,仰头望着月棠:“我感觉好多了,不必请太医。不过,可否劳烦郡主在此等一等我?我坐着歇歇就好。”
这刹那间月棠已环视过四周,闻言扫了她一眼,缓缓道:“我去里头转转,看能不能给你找张凳子来坐坐。”
说完,她径直跨进了这座宫门,走进了荒芜的庭院之中。
随后原地看了看,她越过墙头,又奔着内务府方向而去。
久不见门槛内传来声音,沈家的丫鬟幽幽吐了口气,问沈宜珠:“小姐想要帮郡主,为何不曾和郡主明说?也好落个人情。”
沈宜珠斥她:“多嘴。”
月棠那样聪明的人,岂能看不出来她的用意?
穆家不光是端王府的对头,也是她们沈家的对头。
穆家到内务府来明显是有猫腻,可是沈太后也只能喝令他们拿出手令,看到底拿走了什么东西而已,并不能强横地阻止。
既然月棠有主意,那么自己为什么不给个台阶呢?
这是对两家都有好处的事,竟还好说拿去跟月棠讨人情!
难道是要让月棠对他们沈家更加避之千里么?
……
内务府这边,并没有因为月棠和沈宜珠的离去安静下来,反而因为沈太后高坐在殿中等着梁安他们回来,气氛更加凝重起来。
月棠藏身在墙角瞅了他们一眼,立刻借着来来往往进出门槛的人影闪向了衙门深处。
衙门里外四进。从东路进来最里头的一进便是收藏案卷的库房。
此时因为穆晁带过来的人已经在库房里四处寻找目标,门口的防卫已经松了,月棠若要进入,几乎没有难度。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只有一个人。
而且此时的穿着,很容易暴露。
殿里传来梁安的声音:“既然手里拿到了,那就回去向太后复命!”
几个人走出来,便是先前被派过来取手令的穆晁的人。
月棠立刻隐身到角落里。
屏息扭头一看,旁边是个窗户,而窗户里头放着几排书架。
窗户半开着,书架上散放着一些白纸,笔墨等物。看起来此间是堆放杂物之处,当中一个小太监正在弯腰捡拾。
她收回目光,遥望着天上,一会儿又站直身,从这窗户里一跃而入。
库房那边因为人多,又因为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找,这时已经有人铺开了包袱皮,往里头丢卷宗。
他们要找的东西其实不多,总共就几本,一个包袱刚好拿下。
“都齐了吗?”照着单子拿完之后,为首的人扫视了一眼满地狼藉。
“都齐了!”
地上清点的人点头。
那人便一挥手,让他打包袱。
门外来了个小太监,一进门便把头垂得低低的:“穆大人说太后娘娘在衙门里坐镇,不能太张狂,让几位大人赶紧把散落的卷宗物归原处。”
几个人看着乱糟糟的四周,皱起了眉头。
回头一看那小太监正在麻利给地上的包袱打结,他立刻招呼身边人跟上去:“你去拿着交给大人。”
那人便抢过了包袱,瞪了小太监一眼,拿着走出了门。
小太监唯唯诺诺跟在身后,却因为腿脚慢,跟不上,逐渐落在了后方。
到拐弯时已经看不见前方人影了,他倏地往旁边一闪,飞快越过了墙去。
墙头下正蹲着个剥到只剩条裤衩的直打寒战的肉鸡。
看到“他”来立刻跪倒在地,哭得稀里哗啦:“郡主快救我!”
月棠扯去了帽子,又把罩在外面的太监衣服脱下来扔给他,将怀里几本案卷塞进了宽大的袖子里之后,她弯下腰来,伸手捏住了他光溜溜的下巴:“想要命的话就老实点。
“敢吐出一个字,我让你死!”
太监一愣,都顾不上膀子还光着,立刻梆梆梆地在地下磕起头来:“小的就是多嘴,也绝没人会信我!”
“知道就好。”月棠把身子直起来,“把嘴捂严实,过两天我想办法接你到端王府里来享福!”
“……小的叫刘喜,是俞公公手下的人,郡主可要说话算数!”
他立刻红光满面,跪行几步追到墙下。
可那剥光了他衣服的女人却已经没影了。
……
沈宜珠坐在门槛上,已经应对了四五波路过的宫人的关心。
月棠已经去了两刻钟有余,再不回来她就要遮瞒不下去了。
就算宫里人不敢多嘴,沈太后在那边待了这半日,说不准也要回来了,看到她坐在这里,一定会起疑。
紧张起来时她已经顾不得装病,一只脚跨进门槛,恨不得也要爬墙去看看。
可就在她第二只脚也跨进来时,一张破凳子带着灰尘“咚”地被放在她面前。
“干嘛去?”
月棠如同从天而降,随着凳子,施施然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郡主!”
沈宜珠一见她,心神都归了位,两手抓住她的胳膊,吐出来的话语都带着波澜。
月棠正在拍着胳膊上的灰,见她如此,似笑非笑望着胳膊上的这两只手:“怎么?我不过是去找了张凳子,沈小姐如此紧张,是怕我不回来了不成?”
沈宜珠两颊绯红,连忙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
又飞快弹开两步,收敛神色:“我已经好了,没什么不舒服了,不知,不知郡主……”
“我也该告辞了。”月棠掸了掸衣襟,深深望着她:“没事了就好,那你自己回宫,我先走了。”
沈宜珠望着她,点点头。
梅卿从另一边路口走进来,她身边还跟着匆匆而来的兰琴。
彼此都对了眼神之后,皆默不作声地出宫而去。
马车驶出了宫外大之后,兰琴才急急地说道:“郡主是否得手了?先前从库房里出来的人,交给穆晁的包袱里只有几摞白纸!
“穆晁大发雷霆,当场撇下太后,亲自往库房去了!”
月棠才回头看了看身后宫城,把袖子里几本案卷掏出来给她看:“他们说齐全了我才拿的,应该没有漏掉的了!
“去传个信给靖阳王,让他尽快到王府里来!
“——算了!”
说到一半,她又把这些案卷塞回了袖子里。“半路上换个马车,再买些糕饼——不,你买两斤咸鸭蛋,我们带着去靖阳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