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天气,趟过夏末的风,秋意便一日浓过一日,眼见着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温府里的天,也变得如这天气一般,彻底翻覆。
下人们近来的窃窃私语,就如秋虫低鸣,从未停歇。
昔日被老爷捧在手心疼爱的温姑娘,而今失宠成了老爷厌弃之人;而那原本不受待见甚至被厌弃的温公子,反倒地位陡升,竟可自由出入书房,成了温老爷跟前第一得意之人。
从前老爷可是连书房门槛都不允公子跨过!
一切,皆源于姑娘那日擅闯书房,一记狠辣的耳光,一道冷酷的禁足令,便将她从云端击落。
想起那一幕就不可思议...
往日里那个骄纵得不可一世、时刻维持着完美仪态的姑娘,那日却鬓发散乱,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哭声凄厉得不成样子,在满府仆从默然的注视下,被生生拖了回去。
这连日来,任凭她如何哭闹哀求,温老爷皆置之不理,半步也未曾踏入她的院子。这两日里,温姑娘闹得更凶了,砸了碗,摔了食盒,寻死觅活地要绝食,温老爷亦是不曾露面。
这光景,俨然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架势了。
下人们皆心知肚明:昔日公子丑闻缠身时,老爷也是这般不闻不问,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这些议论虽未真正飘入温谨耳中,但只消一眼扫过他们面上的神情,他心中自是了然。
昔日,这些下人看他的眼神,是惧怕,是闪躲的鄙夷,是掩不住的轻蔑,如同看待阴沟里的秽物。而今,目光所及,唯有十足的、与望向父亲时如出一辙的恭顺,甚至带着一丝对新权势的谄媚。
很好。
他终于凭一己之力,夺回了这府中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尊荣与地位。
而他那位好妹妹,此刻正被禁足深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当初他断臂受辱之际,无人问津、被至亲弃之敝履、乃至放弃的绝望滋味,如今这位好妹妹,正在一一品尝。
想必,这份令人窒息的煎熬,才最配她那高贵的灵魂,更足以让她——生不如死。
温谨唇边凝着一丝冷笑,安然坐于案前,用一方软缎,将父亲所赠的小印细细擦拭。他指尖缓缓抚过每一道刻痕,直至确认光洁如新,方郑重地纳入怀中锦囊。
他拂衣起身,淡然吩咐:“二福,随我去看望妹妹。”
二福不明所以,“公子,您若是要替姑娘求情,不是该去找老爷吗?”
这几日,他瞧着姑娘从挨打到被关,公子全然像个看客,不闻不问,此刻忽要前往,二福满心以为公子终是心疼妹妹,要打算寻老爷说情去了。
啧啧啧...
从前求情这事都是姑娘为公子出面,公子何曾在老爷面前有半分颜面?如今竟也轮到公子能为姑娘说上话了...
二福的心头,此刻竟涌起一丝与有荣焉的、略带酸楚的自豪。
跟了公子这么些年,也就是近来,二福从这位素来阴郁的公子眼底,窥见一丝灼热的生机,熠熠生辉...竟是他前半生都未曾得见的光彩。
这光彩,大概就叫——扬眉吐气吧。
唉,说到底,还是老爷的看重最养人啊。
“求情?”温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跛着腿,一高一低地前行,如今他再无须以蜗行的速度来遮掩残疾。
残疾便是残疾。
任他昔日如何费心掩饰,也从未抹去父亲眼底的鄙夷。
妹妹倒是完好无瑕,容色倾城,如今不照样被弃若敝履?!
父亲所在意的,从来不是这身皮囊。他渴求的,是血脉里那份与他同源的冷酷、能为大局舍情的谋略,与掌控一切的执念。
这才是父亲态度一夜逆转的关窍。
一旦窥破这宠爱的真相,温谨心中积郁已久的惶惶彻底烟消云散。赢得父亲青睐,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而是成为他手中最锋利、最懂他心意的刀。
至于眼下,他是要去好生欣赏一番——
他深陷淤泥之际,好妹妹不闻不问;如今换作这位好妹妹泥足深陷,他这个做哥哥的,怎能不去亲眼瞧瞧呢!
温谨刚踱至院门外,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器皿碎裂的哗啦之声,夹杂着温瑜声嘶力竭的怒吼。那声音因咆哮过久,已嘶哑得破碎不成音,再无半分往日的娇弱动人,只余下滔天的怨愤。
温谨静立院外,侧耳聆听了良久,恍如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折子戏。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满溢的鄙夷,换上一副焦灼万分的面孔,扬声唤道:“妹妹!你可还好?哥哥来看你了!”
像是听到了救星的声音,温瑜鬓发散乱地冲至院门,无奈有温恕安排的家丁把守,她只能隔门而立,一步都出不去。
“哥哥!”温瑜眼中是掩不住的焦急与怨气,口吻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甚至带了几分责难,“你怎么才来?”
果真还是他那位高贵的好妹妹啊!
即便已沦落成了笼中困鸟,却依旧对他颐指气使,仍然将他视作昔日那个可任她随意驱使、如傻子一样言听计从的好哥哥。
父亲所言不虚,她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都到了这步田地,尚不知审时度势,真不知道一母同胞,为何他如此聪慧,妹妹却如此蠢钝。
温谨心中冷笑,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口吻却转为轻飘飘的不以为然,“妹妹莫急。父亲只是禁你足,你权当静心养性。等父亲气消,自然会放你出来,你——”
“等什么等?!”不待温谨话说完,温瑜一如从前对待残废兄长那般,极其不耐烦地厉声打断:“我日日生不如死,哥哥你还来说风凉话!”
痴肥愚蠢的残废!
来看她竟连句像样的宽慰人话都不会说!
赵王身边那么多贱人,她多困一日,便多一分被取而代之的风险!
父亲那边毫无转圜,难道真要她眼睁睁看着赵王妃的位子拱手他人?!
温谨毫不介意,依旧是昔日那宠溺妹妹的兄长,语气温和:“妹妹放心,我这就去求父亲放你出来。”
连日来,遭赵王斥责、被父亲掌掴禁足,温瑜早已将千金仪态与好妹妹的假面撕扯得一干二净,此刻一听“求情”二字,她顿时怒火攻心,那抹练习了千百遍的完美假笑再也挤不出一丝,尖刻讥讽冲口而出:“就凭你?!你在父亲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这个残废简直痴心妄想!
父亲正眼瞧过他一回吗?让他去求情,除了自取其辱、连带触怒父亲,还能有什么用?!
温谨收起所有表情,面色沉静地看着原形毕露的妹妹。
果然如此。
往日那点可怜的兄妹温情,不过是她几十年如一日精心排演的戏码。可笑他身陷局中,竟曾将其视若珍宝。
若不是深信这份虚假的“兄妹情深”,他怎会为她强出头,落得被陆青羞辱、被钟诚断臂、沦为满京师笑柄的下场!
他为妹妹做尽了一切,到头来,在他受辱之际,换到的唯有鄙夷与不闻不问的厌弃!
或许是温谨骤然冷却的目光刺醒了她,又或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温瑜神色倏忽一颤,强行垂下头去,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了无助的水光,连声音都浸透了哽咽:“哥哥...方才是我急糊涂了...你帮我个忙吧...妹妹眼下只能求你了...”
尾音带着精心拿捏的哭腔,温瑜心中笃定,只要自己一落泪,哥哥必定会像从前一样有求必应。
温谨温柔一笑,“妹妹需要我做什么?”
温瑜见温谨应允,立刻飞奔回屋,片刻后又飞奔而出,将一张粉色洒金花笺塞给温谨:“劳烦哥哥,将这个交给赵王。”
温谨接过花笺,指尖拈着翻看两下,故作不解地抬眼:“这是?”
温瑜也顾不上羞赧,急急点头:“我久不露面,赵王必定会担心惦记我。你替我送个信,再把赵王的回音悄悄带回来。务必瞒着父亲!”
提及父亲二字,她咬牙切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脸颊的肿胀早已消褪,然那份刻骨的羞辱与对父亲彻底的心寒,早已深植肌髓,再难拔除。
有朝一日待她登上赵王妃之位,这一掌之辱、禁足之痛,她必会好好回报!
温谨微微颔首,扬眉一笑:“妹妹放心。”
见温瑜目露希望之光,温谨转身便走。
二福忙跟上,探头问道:“公子,这信...我去送?”
温谨白了他一眼,未作理会。
行至竹林假山旁的溪水边,温谨停下脚步。他从袖中抽出那张花笺,目光掠过其上缠绵悱恻的字句,唇边掠过一丝比秋水更冷的笑意。
指尖一松。
那抹娇艳的粉色在秋风中打了个旋,便轻飘飘地坠向水面,涟漪微荡,旋即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