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庆昌帝以太子新丧、悲痛难抑为托词,竟至不能常朝,连日常政务也交由新晋首辅温恕暂代。
明眼人都看得出,庆昌帝实则是厌烦了后党麾下的群臣对太子丧仪之事的追问,以及避开直下中旨册封武安侯世子一事的诸多纷扰。
温恕自是心领神会,出入西苑几番,便将一应政务处置得宜,井井有条。他甚至更进一步,授意臣下上表请立赵王,而庆昌帝对此竟也未加斥责,只是按下不表,言道容后再议,态度晦暗不明。
对温恕,庆昌帝可谓圣眷优渥,如春风化雨。对其呈上的公务,大多颔首认可,有些甚至直接交予司礼监掌印黄公公共议,只道“尔等商量着办便是”。
经此几番奏对试探圣意,温恕心下已然澄明:庆昌帝已将他从赵王与太子的泥潭中剥离出来,划清了界限。圣意昭然:只要他持身中正,不偏不倚,就仍是那个清明无党的温阁老,是天子麾下的孤直忠臣。
温恕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赵王那蠢物,此刻怕还在王府里,做着等他摇尾乞怜的清秋大梦呢。
今日奏禀完毕,温恕的心已彻底落定。他步履从容地行走在宫门外的步道上,心中清明,眼下并无大事萦怀,只两件小事尚存一丝挂碍。
其一,便是许正奉旨出京,明为稽查刺客,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反应迅捷,早已飞鸽传书至苏州水师的暗线,令其严加防范,谨防这只“大贞啄木鸟”,趁机啄下他们一块肉来。
另一件,便是钟诚自满月宴后近来音讯全无。
他屡次多方探查,太子遇刺现场只有他们安排好的身着亲军卫甲胄的刺客尸首,既无活口,也无线索显示钟诚落入他人之手。念及傅鸣等人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或许....他是在躲避风头。
眼下,且让他继续消失一段时日也好。
温恕指尖轻叩袖摆,面色如常,心底轻飘飘地滑过一声冷笑。
黄口小儿,也配与他斗法?!
即便傅鸣抓到钟诚又能如何?他与钟诚的秘密,是那些人死也猜不到的。更何况,钟诚绝不会叛。
若非如此,当年钟诚长子之死,又岂会那般风平浪静?
退一万步,即便钟诚真反了,攀咬于他,他亦早有后手。
一个盗取奇楠香木的管家,他大可将一切推诿为钟诚背主盗宝、事情败露后怀恨在心,故而构陷旧主。届时,他不仅是受害者,更是被小人反噬的忠良,只需上演一出痛心疾首的戏码,再抛出些无关痛痒的错处自罚,便可轻松金蝉脱壳。
钟诚心中雪亮:一旦落网,无论招供与否,他都必死无疑。与其如此,不如将希望寄托于他。看顾妻儿老小,钟诚唯有指望他们多年的情分。
至于谋杀太子?区区一个管家之言,岂能随意让他担此弥天之罪?若无真凭实据,妄想空口白牙扳倒他这个当朝阁老,简直是痴人说梦。
更何况,便是庆昌帝对太子之死尚且三缄其口,眼下不过暂存一个既失圣心又丧依仗的疯后、一个既无大义又乏才智的莽王,都是些釜底游鱼,何足为惧?
温恕缓缓吁出一口胸中浊气。
太子既除,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瓦解,连日来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这种由内而外的松弛与掌控全局的从容,正是他毕生所求。
至于赵王?
温恕眉间掠过一丝冷嘲,竟妄想用一桩联姻、一个女儿来捆绑他?
真是痴心妄想!
温瑜不过是个小乔氏所出的蠢货,竟妄想用这点至亲血脉绑住他,为赵王卖命?
可笑至极!
这些天家贵胄,早已忘了人心为何物,手段竟如此粗浅可笑。
这世间法则,从民间到皇家皆同:无用之人,皆可弃。
在他眼中,亦是如此。
温瑜若非是他女儿,尚有几分自幼养大的微末情分,单凭她在自己三令五申严禁之下,还敢做出屡次隐瞒、私见赵王这等背父之行,便是当场杖毙,他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在他这里,背叛,从无宽宥。纵是骨肉至亲,亦然。
曾经背叛过他的人...哪怕是她,也不能存活于世!
温瑜自幼乖顺,原以为她尚存几分乔氏...的聪慧,堪当大用,将来能为她铺一条联姻的青云路,也不枉他多年疼惜,视若明珠。
万万没想到,一个男子就让她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失心疯魔,甚至敢背叛于他!
如今看来,还不如谨儿得用,真是看走了眼!
温恕缓步走向宫门,步履沉稳阔大,意态从容。
宫道漫长,陛下特赐的轿辇静候一旁,享有如梁王、皇子般的殊荣,他却执意步行。
不僭越,守本分,这才是庆昌帝要的谦卑。
将至宫门,他目光一扫,果不其然,瞧见了那个被随从簇拥着的小小身影。
温恕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脸上旋即漾开恰到好处的惊喜之色,缓步迎上前,郑重拱手一礼:“五殿下!真是巧遇。殿下这是刚散学要回宫苑?老臣正欲出宫,竟在此得见殿下,实乃幸会。”
对面正是刚满九岁的五皇子,稚嫩的脸颊泛着红晕,额角还挂着晶亮的汗珠。他见到一脸和蔼的温恕,眼睛一亮,有些得意又带点神秘地举起背在身后的小手——
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里面赫然是一只碧绿蝈蝈。
“嘘——温阁老,您听听!”五皇子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我刚逮着的,叫声可亮啦!”
仿佛回应主子一般,笼中的蝈蝈“咕咕”叫了两声。
温恕适时地流露出长辈的慈爱与好奇,俯身凑近,含笑赞道:“殿下好眼力!此虫通体碧透,鸣声清越,确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他话锋顺势一转,语气恳切:“老臣许久未见殿下,心中甚是挂念。听闻殿下已入文华殿进学,若有课业疑难,老臣虽不才,愿为殿下解惑。”
五皇子摆摆手,一脸天真,“阁老送的书太深奥,先生讲的我也听不懂。前儿见父皇,他只夸我长个儿了,半句也没问我功课。”他举了举蝈蝈笼炫耀,“那些学问枯燥得很,我只要玩得痛快就好。”
温恕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殿下开心,老臣便安心。只是老臣所虑者,是陛下今日不问,未必明日不问。万一问起功课,殿下却无以应对,恐招来雷霆之怒,反倒失了眼前的清闲。”
五皇子小脸一皱,“那...”
温恕凑近,唇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莫忧。老臣手下恰有几篇现成的文字,内容四平八稳,或可暂解殿下燃眉之急。殿下若觉可行...”
他冲着五皇子一笑:“三两日内,便可送至殿下处。”
五皇子小脸顿时由阴转晴,开心地蹦跶了一下,“那多谢啦!我先走了,这蝈蝈还得拿去给母妃瞧瞧呢!”
孩童天性急躁,话音未落,已等不及温恕行礼,便一溜烟跑向不远处候着的杏黄轿辇。
温恕依旧对着那远去的背影,一丝不苟地躬身施完一礼。直至轿帘落下,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缓缓直起身。
五皇子上了轿,隔着窗将蝈蝈笼子递给侍立在旁的内侍,脸上天真的红晕与汗意仿佛从未存在过,只余一片不符合年龄的平静,“腻了。拿去丢了吧。”
内侍躬身接过,凑近轿窗低声问:“殿下既不喜此物,为何今日特意...?况且温阁老频频向殿下示好,您的意思?”
五皇子缓缓靠向车壁,闭上眼,稚嫩的唇角牵起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微嘲,“温恕的船,太沉,本王不登。”
他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本王素来与四哥交好,将来只求换一方富庶封地,带着母妃平安终老。”
如今那个暴虐噬杀的太子已殁,对大家都是解脱。
母妃说过,无权无势的幼子,争位就是取死之道。她是亲眼见过大哥哥下场的,每次想起,都会紧紧抱住他,浑身发抖。
所以,不争,才是唯一的活路。四哥仁厚,只要他安分,待四哥登基必会给他们母子一个结局。
那个位子,谁要争便去争。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享才行!
温恕的马车刚出宫门,恰与安平伯府的马车交错而过。车辙相错时的晃动,不经意间掀起了对面马车的帘角。他目光一扫,恰好瞥见车内端坐着一脸平静的安平伯夫人——
一张毫无悲戚、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
温恕微微蹙眉,安平伯夫人新丧爱子,正该闭门守制,此刻竟出入宫禁,要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