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为京师天幕铺开一匹辉煌的锦缎。
盛夏已挂上尾巴,白日里再炽烈的艳阳,日落时也透出秋日的高远。
灼烤一夏的暑气,被墙角巷尾升起的微风稀释,捎来一丝初秋的干爽。道旁槐柳虽仍蓊郁,叶缘却已泛黄,偶有一两片早凋的叶,打着旋儿飘落在行人肩头或满载瓜果的推车上。
沈寒透过车窗,遥望远处巍峨的皇城,在夕照中如镀金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尘世。护城河的水波被点染得金光粼粼,河畔茶棚酒肆已早早挂出灯笼,与天边晚霞争辉。
她心头泛起一丝淡淡的讥诮。
“许正,你瞧,”她抬起手,探出车窗,指尖在金色余晖中轻轻画了个圈,“太子薨逝,于这京师而言,仿佛只是水面微澜。宫城依旧巍峨,市井依旧匆忙。夜幕将至,只要街角的灯笼一亮,京师便焕发出它独有的、不息的生命力。”
一缕夕阳好巧不巧,避开双目,悄然落在沈寒眉间,轻柔地为她的侧颜镀上一层光晕,却不刺眼,仿佛天地也愿驻足,凝视这沉静如画的佳人。
许正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的抬手又顿住,这才笑着颔首应答:“如今物议沸腾,皆言此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京城百姓,这个秋冬总归是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沈寒莞尔一笑,收回手,转眸看向许正,“听闻江南湿气重于寒气,你此去苏州,记得添置一两件寒衣。但愿你归来时,能赶上京师的第一场雪。这里的雪,总比别处来得要早一些。”
“听说?”许正一怔,旋即惬意而笑,“你不就是在江南长大的吗?好,我记下了,定会备好冬衣。”
沈寒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随即缓缓漾开,点了点头,“此去江南不必急于赶路,切莫日夜兼程。我...”她略顿了顿,直直望定许正,“我们在京师也会尽力找寻新的线索,你无需过于忧心。”
许正倾身向前,伸手握住她的手,笑意温柔,眼底满是不舍与爱意,“你的心意,我明白。放心,我查案多年,自有分寸。”
沈寒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轻缓,心头萦绕着淡淡的不舍。这一次,她没有抽回手,任由许正握着。
只怕要有好长一段日子,都握不到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了。
她悄悄端详。
许正的手生得修长匀亭,骨节分明却不嶙峋突兀,肤色是读书人特有的白皙,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若隐若现。她的指尖能清晰感觉到,他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关节内侧,各有一层因长年握笔磨出的薄茧,硬硬的,像一枚小小的、记录着无数寒暑的勋章。
不愧是探花郎,连茧子都生得这般秀气。
她想起陆青曾说,傅鸣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了习武拉弓留下的硬茧。而许正的这双手,每一个细微的印记,都透着墨香与书卷气。
沈寒下意识地蜷了蜷自己光滑柔软的手指,心头掠过一丝失笑...
这双手是一个茧子也无...呵呵...
陆青那般洒脱,想来从前的她,定是个贪恋吃喝玩赏,却不耐笔墨针线。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便轻声笑了出来。
许正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笑,面上微热——这、沈寒莫不是在笑话他的手不够好看?
好在他这张脸长得还挺好看,身量也足够挺拔,应当...能弥补手上的不足吧?
从前母亲便常絮叨,说家里父子几个都是以笔为刀的,手上这层厚茧,怕是比厨娘的刀茧还厚,看日后哪家姑娘肯嫁...
那时只觉母亲言过其实,此刻许正越想越觉忐忑不安,沈寒她...该不会因这手茧便嫌弃自己吧?
他急中生智,轻咳一声,移开话头,“沈寒,我方才见你在摇光阁写给陆青的那张清凉方子,簪花小楷清雅不凡。结构端正,秀润中透着一股清逸的骨力,令人见之忘俗。”他语带赞赏,“观此风骨,这笔字是师从郡主吗?记得恩师的字迹大开大合、行云流水,与你的风格颇不相同。”
沈寒怔了怔,指尖微微一颤。
她的字,是藏着母亲的字帖偷偷临摹的,从不敢让小乔氏察觉。母亲留下的手迹大多散佚,仅存的几页被她视若珍宝。听许正此言,她的字...竟已有了几分母亲的神韵吗?
她抿唇一笑,眸中光彩流转,“我自幼...便仰慕母亲的字。她的字深得二王筋骨,我不过徒具形貌,学到一两分神似而已,远不能及。”
“你当真觉得...有风骨?”她话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欣喜。原来她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许正重重点头,目光诚恳,“是,尤其是那股神韵,灵秀自然,是苦练难及的。我常年练字,”他说着,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无奈一笑,“却总失于拘谨,反不如你的字灵动有风骨。”
沈寒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仍交握的手上,心神却已飘远。
这手字,大约是她换了一副身躯后,唯一未曾改变的印记了。那是刻入骨髓的记忆,是十数年笔耕不辍磨出的风骨。无论她是沈寒还是陆青,字中的神韵终究如一。当初,还险些因它被傅鸣窥破端倪。
那时,流光和扶桑总会备好温水,为她调上玉容散,说她练完字用这汤泡泡手,能润肤祛茧,保手指白嫩。
“你...”许正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能否写幅字与我?容我带去江南。若是...若在思念之时,也好取出来...睹物思人。”
他见沈寒颊边飞起红霞,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憨气的笑。
沈寒迎上他期待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好。”
想起方才许正品评字迹风骨的话,沈寒灵光一闪,笑吟吟地问他:“你提到字迹,倒勾起我的好奇了。我还未曾见过你的墨宝呢。”她微微侧首,眼中带着些许探究,“常言道字如其人,你的笔意,是和你一样端严方正,还是随了我父亲的大开大合?”
她微微侧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头,“不如改日,你拣选几幅平日习字的帖子,也送与我看看可好?”
许正见她主动问起,眼中漾满了笑意,郑重颔首:“自然极好。我回去便悉心挑选,明日给你送来。”
两只手交握太久,沈寒觉得掌心里已沁出一层薄汗。
沉浑的暮鼓声自钟鼓楼方向层层荡开,夹杂着锔碗匠清脆的敲击、运货驼队沉闷的蹄声与铜铃,以及茶馆里爆出的阵阵喝彩。市井的喧嚣,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在马车顶上。
短暂的沉默被这片声浪打破。沈寒欲要抽手,许正却倏然握紧。
“还有一事,”他轻咳,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让沈寒蹙眉,“我想、我想问问你。”
许正心鼓擂动,整颗心怦怦直跳,在脑中一遍遍回想母亲交代的言辞。
这几日他跟梁王接触颇多,梁王似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及沈寒,还问及他父母,他心下了然,这便是认可他了!他回去激动地跟母亲一提,母亲比他还激动,当即决定要来拜访郡主。
母亲笑得开怀,“我同郡主早年有过一面之缘,还曾受她恩惠。如今郡主重回京师,于情于理,都该登门致谢。正儿,你且问问沈姑娘,若蒙郡主不弃,不知哪日方便,母亲好递帖拜见。”
母亲说着,自然地将话引向正题,“当然,若时机合宜,顺道谈谈你俩的亲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越说越高兴,甚至掰着手指数起日子来,“眼瞅着就快入秋了,若是今年能将亲事定下,待来年开春天气和暖,便可行文定之礼。若一切顺遂,秋凉前后新妇便能进门了。”母亲笑得眼角飞花,“那么没准后年,为娘就能抱上孙子了!”
她说着说着让人取来黄历,开始勾画起来,“姑娘家脸皮薄,你与沈姑娘说起此事,定要自然而然,莫要唐突吓着人家。”
关键便是一定要说得自然!
言官做久了,一丝不苟的严谨已刻入骨子里。许正心下紧张,竟如临大考般,不自觉地嘴唇翕动。沈寒见他神色紧绷,唇瓣微启,却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是什么为难之事,让他这般难以开口?
“许正,”沈寒微微提高声音,“你究竟要说什么?”
许正心头一慌,好不容易积攒的措辞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母亲问,何时能去沈园拜见郡主,商量一下你我的亲事?”
马车内,霎时间一片难言的寂静。
沈寒脸唰地一下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