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序勉强忍着不去看霍幼安,目光从玉簪上慢慢挪到传令兵,又去看跪在不远处的佟明今。
佟明今身边落着一顶碎成两半的玉冠。
那是他束发的玉冠。
传令兵将头颅扔向孝仁宗,同时朝冲上前救驾的佟明今吐出暗器。
他的目的不是刺杀孝仁宗,而是要佟明今的命!
眼看着暗器就要射中佟明今的心脏,霍幼安应唐知味的喊声,扔出的玉冠打中了他的身体,让本来瞄准他心脏的暗器打入他的右胸,避开了致命处。
从他隐隐发紫的双唇的来看,暗器上必然抹了剧毒。
要不是霍幼安救了一把,他这时候肯定已经和传令兵一样死透了。
萧序讥讽翘起唇角,转身朝孝仁宗一抱拳,“皇祖父,佟指挥使受了伤,还请皇祖父容佟指挥使先去治伤”。
孝仁宗惊魂甫定,勉强冷静地点了点头,“传太医,诸卿且自整理形容”。
孝仁宗勉强扔下一句话,起驾离开,他受了惊,现在只想回寝宫吸食仙客来。
安北的事还没有定论,孝仁宗也没有说要退朝,诸臣有去整理形容者,更多的却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萧序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不过他那一肚子话只想跟他师父说。
“师父!你好厉害!你怎么做到把玉冠和玉簪射向不同地方的!”
“师父,孤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你那样?”
“师父,你师父是谁啊!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厉害!”
“师父,孤去求皇祖父封你做平叛大将军!你肯定比安北厉害!一定能把安北打得屁滚尿流!”
“师父,你做平叛大将军,能不能封孤做先锋!孤一定要亲手杀了安北那个反贼!”
“师父……”
面对太孙殿下的喋喋不休,霍幼安全程无反应,直到萧序说不动了,才面无表情开口,“打仗的事找我大哥,我不会,也不想去,累”。
他想了想,又在萧序“偶像幻灭”的表情中加了一句,“还吃不好饭”。
没有从公主府赢来的一百零八个厨子,没有前前陪他吃饭,他怎么吃得好?
萧序,“……”
建功立业竟然比不上一碗饭?
唐知味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低声提醒,“殿下,陛下久未归来,还请殿下拿个章程”。
萧序这才发觉已经过去两刻钟了,别说整理形容了,饭都能吃下十几碗了——
萧序忙刹住思绪,愤愤,肯定是被师父影响到了!
皇祖父才不会趁机去吃什么饭!
他忙遣小太监去打听,小太监很快回转——孝仁宗回寝宫召了后妃。
仙客来可助闺房之兴,孝仁宗每每吸食仙客来后,多半会召见妃嫔。
这种时候,皇祖父怎会召见什么后妃?
萧序一愣,随即大怒,正要呵斥,唐知味嘘了一声。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小太监绝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如果他嚷了出来,定然有损皇祖父的英名。
他虽然反应过来了,却还是余怒未消,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瞪得他双股颤颤,扑通跪了下去。
萧序没理他,走上御阶,清了清嗓子。
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的众臣忙都噤了声,规规矩矩站好。
“皇祖父眼疾复发,暂时不能视朝,还请夏首辅携同诸位阁老拟个章程出来,待皇祖父龙体稍安,再降御令”。
诸臣恭敬应是,一一散去。
霍幼安无视萧序恋恋不舍的目光,随着人群往宫外走。
他本来是不需要上朝的,但自从安北造反,孝仁宗就下令让所有三品以上的武官上朝议事。
而他,一个从四品的兵马司指挥使,竟然恰恰被赐了个三品武骑将军的虚衔!
是虚衔,却要他做实事!
皇家的人果然会算帐!
包括那个想让他上战场的太孙!
霍幼安想着想着就觉得困得不得了,好麻烦,京城真的好麻烦。
不知道成亲后,前前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神农山,带着公主府的一百零八个厨子一起去!
“霍指挥使”。
麻烦又来了!
霍幼安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对方却不依不饶,加快步子朝他小跑而来。
跑,他自然能跑得过,但皇宫里好像不准失仪。
霍幼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向小跑而来的佟明今。
这个人刚中了毒,就不能好好歇着,跑来打扰他回去睡觉干什么?
佟明今是来道谢的,不是霍幼安扔出的那顶玉冠,他今天必死无疑。
佟明今道谢的诚意很足,霍幼安却没有一丝动容。
如果佟明今不是在皇宫里跟他比赛跑得快,他根本不想跟一个连婴儿都要弄死的人打交道。
“不要谢我,是唐知味要我救你”。
霍幼安坦诚得近乎无礼,仿佛自己救的是什么叫他厌烦却又甩不掉的小猫小狗,而不是权倾大萧的锦衣卫指挥使。
佟明今功夫比不上霍幼安,但跟别人比起来也是十分够看的,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做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今天那传令兵以袭击孝仁宗做幌子,突然发难,他离得又近,一时躲不开,但却也是看清楚了霍幼安的动作的。
霍幼安拔萧序玉簪时,因为时间紧急,连着玉冠一起撸了下来。
只那枚玉冠,他却是扣在了手心,没有随着玉簪一起掷出去。
唐知味喊了一声霍幼安后,他才扔出了玉冠。
佟明今本来只是来确定一下,可这时听了霍幼安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尴尬,心底涌出一股恼怒来。
这位霍指挥使还真不是一般的目中无人!
“霍指挥使这嘴硬心软的模样真是可爱”。
唐知味把玩着手中的玉圭,闲庭信步而来,朝霍幼安意味深长一笑。
“唐某记得就在一个月前,霍指挥使才刚刚凶神恶煞地警告过唐某,再也不会帮唐某任何忙,就是帮忙递一双筷子都不可能。
这才几天啊,霍指挥使就能因为唐某一声喊,救下了佟指挥使。
这到底是霍指挥使食言而肥,还是霍指挥使睁着眼睛说瞎话?”
霍幼安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就走。
唐知味装模作样摇头叹气,“霍指挥使的脾气实在是大得紧,像唐某这样一声喊就能让他救人的人,他都不给半点好脸色”。
他说着朝佟明今一拱手,“佟指挥使见笑了”。
奇异地,佟明今刚刚因着霍幼安而起的恼怒之心,突然就消散了,反倒对两人的相处方式十分惊奇,试探道,“唐大人与霍指挥使相交莫逆,真是叫人羡慕”。
唐知味摇头失笑,“他这人别扭得很,什么相交莫逆的话,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他不认的”。
佟明今摸不清两人的关系,便也就放下了这个话题,真心实意感谢起今天唐知味的相助。
唐知味拍了拍佟明今的手腕,真心实意开口,“佟指挥使,我唐某人与人相交只看眼缘和真心。
不管别人如何看指挥使,我唐某人只看到了指挥使办事利落,处事义气,没因为唐某人是个文弱书生就欺瞒于我”。
说到这一点,佟明今不自觉挺起了本就笔直的胸膛。
他佟明今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为人处世绝对讲义气、有原则,说好了分给唐知味一半,就分一半!
一分一毫都没贪他的!
“这份心意,我看到了,也记着,今儿也不过是投桃报李,不值当指挥使如此郑重相谢”。
真的不值得你郑重相谢。
毕竟,我好不容易才拉拢到了皇帝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
你要是死了,下一个,我还要再费脑筋,还不一定能等到机会。
唐知味风姿独秀,声音悦耳,态度真诚,任谁听了也迷糊。
佟明今也不能免俗,鲜见地动了几分真心,压低声音恳切道,“唐大人,大恩不言谢!
从今以后,佟某人就拿唐大人当兄弟看,唐大人但凡有差遣,我绝无二话!”
唐知味微微一笑,“差遣不敢当,不过承蒙佟指挥使厚爱,唐某以后定也以兄弟视指挥使。
再有升官发财的事,唐某一定第一个通知指挥使!”
……
……
夏首辅带着几位阁老在尚书台商讨了半天,终于将大致章程定了下来。
朝廷久不起战事,安北又来势汹汹,这一仗务必要打得漂亮。
赢是肯定要赢的,还要赢得漂亮,赢得快速,否则天下狼子野心之辈纷纷效仿,后患无穷。
只他们拟好了章程,孝仁宗却久久不见传唤,夏首辅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出来,孝仁宗回去就宣了后妃,到现在还未出寝宫门。
夏首辅顿时大怒,几乎想冲进昭阳殿大骂昏君。
军情如火情,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昏君竟然还有心思临幸后妃!
只他到底按捺住了,反倒拿了萧序安抚众臣的“眼疾复发”的话来应付几位阁老。
几位阁老等到傍晚时分,孝仁宗才终于召见,甫一见面就道,“把安北的老子绑去易州,当着安北的面活刮了!”
孝仁宗刚刚吸食过仙客来,又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闺阁之兴,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早忘了早晨人头砸过来时的恐惧紧张。
“告诉他,他要是再不缴械投降,朕就把他全家都活刮了!”
诸位阁老悄然无声,夏首辅沉声开口,“皇上,安北既然敢造反,肯定就没把家人的命放在心上。
皇上是君,当要气度胸襟宽广,以德服人,若要真如此行事,就落了下乘了。
或者说,安北就是要逼陛下如此行事,好让自己举兵造反更名正言顺。
陛下反倒落了个残暴、不顾嫡亲表弟、臣子性命的名头”。
孝仁宗不想气度胸襟宽广,更不想以德服人,他只想把安北碎尸万段,一时抓不到安北,就把安家所有人都活刮了!
夏首辅开了个头,几位阁老纷纷劝了起来。
几位阁老商议了半天,达成统一意见:以大军压阵,先劝降为主,劝降不成再打。
安北号称大萧第一勇将,又如有天助般在短短一夜的时间渡过易水,拿下易州,可见盛名之下,安北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如果安北真的是因为锦衣卫抓住安以宁,关押威远侯府众人一事造反,倒也不是不能劝降。
毕竟,就算朝廷的兵马能拿下安北,为了国计民生,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的好!
连一向喜欢和他们对着干的礼部尚书都没反对。
毕竟,如果真的打起来,最受苦的当然是将士百姓,但他们也落不了好。
礼部尚书光是想想因着自己最受孝仁宗信任,所以有极大的几率被遣去前线监军压阵,就觉得窒息。
孝仁宗到底理智还在,被几位阁老轮番劝下来,到底同意了。
只又加了一句,如果劝降不成,打败安北后,要当着三军的面刮了安北全家,以立威。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几位阁老劝得嘴皮子都麻了,又累又饿,也就不再劝说,一一散去。
……
……
易州很远,战事却似乎很近,京城几乎人人都在讨论安北,讨论迫在眉睫的大战。
铁帽子胡同的行人减少了,各个米铺油铺的生意却红火了起来。
处处有人念叨,不都说安大将军是大萧第一勇将,他不保护大萧就算了,怎么还打起自家来了?
就算皇上冤枉了安国公府,那古往今来多少冤案,有冤去诉就行了,大不了告御状,怎么就要造反了?
没有人会觉得皇帝冤枉了臣子是什么大罪,但臣子因着皇帝冤枉了自己,心生不满,甚至造反,那就是大逆不道。
安北拿下易州后,根本没像大萧君臣推测的那般留在易州,稳定形势,而是马不停蹄地奔向锦州。
锦州虽然没出现商贾献城的情况,却因着与镇北军隔了易水,隔了易州,根本就没设防。
安北花了点时间,却也没花多少时间,就又拿下了锦州。
他这才开始带兵镇压、收编易州、锦州的守军,安抚百姓,严禁消息外传。
朝廷的援军毫不知情地走到锦州,锦州太守被安北吓破了胆子,帮着安北诱了驰援锦州的冯将军及其他高级将领率领亲兵进城休整,被安北来了个瓮中捉鳖。
接着安北又遣了亲兵装作锦州守军和衙役、伙夫出城为援军送吃食、药物,打了城外扎营的援军一个措手不及,死伤大半。
十万援军最后只剩下四万残兵败将退守丰城。
丰城外没有天险可守,亦没有坚固的城墙可依,这时候那四万残兵败将还在不在都是两说。
孝仁宗震怒,下令所有武将进宫共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