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遮光,星辉寥落,看不清人脸,仅见得影子样身躯穿廊过巷,又穿街过道,夜进中书范瑀府邸角门。
屋内范瑀踱步半宿五脏如焚,天象不吉,事关江山,一众文臣要员都被召进了宫,却独独没召他这个中书平章事。
又“太白在晋”,对他这个晋王党而言,简直祸从天降,尤其近年圣人迷恋道术方士,只怕疑心一起,帝王盛怒之下,无有是非对错可言,岂能叫他不急不惧。
现听来人说圣人制诏是为罪己封后,范瑀提了整日那口气才算勉强放下些许。
虽梁自建朝始,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皇帝封谁为后,到底是人家家事,不召自个儿商议是情理之中。
何况今朝政昌平,一无宦官弄权,二无后宫司晨,皇帝喜欢哪个挑哪个,金銮殿上争破头也参不了圣人色令智昏刚愎自用啊。
真计较起来,早该立继后了,当年“废太子”一案后,朝中争先请奏,道是“朝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母”,催的就是赶紧再立个皇后。
奈何被圣人驳回,言及“昔年汉武年迈,同遇太子谋反,怒废卫子夫,余生再未立后。”
究其根本,是儿壮母荣,合生妄心,固有大逆不道之举。
若君王年浅,子嗣无继,需要贤后安稳中宫,再立是不得已之举。
然圣人年过知天命,儿孙累累,立与不立,有什么差别?后宫太后还活蹦乱跳的,难道不能行承宗祭祖之礼仪也?
理是这么个理,但凭年年春祈夏祭有后宫之主拈香问福为天下妇女典范,管她后宫之主是谁。
一朝敦肃太后没了,食俸者尚要守孝到如今,岂能谏言圣人纳新,有妃子掌印行皇后之责就行。
后事堆着前事走,正如后浪赶着前浪来,赶到现时要召制诏臣子连夜捉笔。
心下松快,范瑀方觉双腿酸胀难忍,他也垂垂老者,自家内室方圆不过丈余,不知从下午到这会被自个儿走了几多遍。
这会再顾不上体统脸面,弓腰用力揉搓着大腿处半走半挪往椅子处坐下,又往左右腿上各锤了数下方招呼来人道:“你也坐下说,这一路没人瞧见你吧。”
背对门窗站着的宫人身量细小,脸上稚气未消,躬身颔首道:“谢过大人,小的今夜不当值,进出是孝心给师傅递个吃食,宫门处记载的清楚,来日查起也不怕。”
“嗯。”范瑀再放松了些,因着没敢叫人伺候,屈尊降贵抬手拎了桌上茶壶,翻过来两个扣着的杯子,各住满了与来人道:“非我刚儿怠慢,兹事体大,由不得我不急,坐下说。”
那人这才落了座,双手端起茶碗用过一口再称了谢,恭维道:“替大人办事,是小的福分,师傅交代了,您是朝中肱骨,谁人不仰仗着您呢。”
范瑀笑笑算是受了,此番才问:“怎么今儿个圣人急慌慌的,要连夜立后。”他自作掩饰,“非我擅测天恩,实乃皇后为社稷之母,不得不问仔细些。”
“是今...”那人转头看了眼窗外,只看云朗星稀,约莫子时早过,他改口,“昨儿天象有异,圣人召司天监郑大人和新封的清绝尊者进宫参解吉凶。
小人福薄,未亲眼得见,听师傅说,是清绝尊者揲蓍排筮,连卜三卦,皆为指坤。
坤么,就是女的,又说那太白星应该夜出,是属阴的,所以天象示警,是为着阴阳失和,乾坤不稳,向圣人提议立后,以求坤宁。”
“哦。”范瑀若有所思点头,问出了他最挂心的那个问题,“太白见晋分,是如何解的。”
“师傅说是圣人在晋,所以见晋分,天象示天子,咱们凡人是顺道看个热闹。”
“解的好。”范瑀一时喜上眉梢,算郑玄识趣,这个节骨眼儿上,实话尚且不能说全,何况是这种无稽之谈的鬼神虚事。
就算圣人为此事将晋王如何,难保哪天醒神了要当慈父,郑玄死无葬身之地,更遑论万一晋王能置身事外,来日登基.....
他再饮了口茶水,感慨道:“郑大人当真是能号令雷霆,鸣焕星章。”
“大人可误了,这不是郑玄郑大人解的,是清绝尊者解的。”
范瑀手抓着杯子顿在半空,眉峰渐蹙,清绝尊者其人,那真是....他可太熟悉了。
昔日安乐公回京,人一家三口住在范府,那姑娘生得和她那潇湘之地来的娘亲一个模子,偏把安乐公的骨头给敲进去了,合得神仙面貌妖鬼的魂。
她是能说出此话....她....
她.......范瑀一撒手,杯子落在后锦做的地衣上,里间残茶如血,转瞬濡湿一片,而那杯子弹跳而起如离项人首,一滚再滚。
“大人咋了?”
“话传到晋王府了吗?”范瑀问。
“有的。”
“还有别的吗?”
“有......”那人不明范瑀为何突然换了脸色,忙掸衣正襟危坐道:“圣人拟差几位王爷往太庙守斋以示心诚,过几日和礼部的谢大人一起,主立夏的祭天大典。
明...明儿早朝宣旨后即刻出发,这会估计....估计已经传了令,要开宣德门了。
不然,大人你也早些歇着?明儿个早朝,且有的论呢。”他偏头,感觉范瑀的脸色,有点苍白,乃至.....发青。
他在此时才察觉到何处不对,是皇后,是圣人久未立后,朝中早忘了还有皇后这回事。
皇后,怎么会立淑妃为后呢?
梁仿唐制设立“四妃“制度,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现贵妃之位空缺,淑妃顺位,是她也挑不出错来。
但是,范瑀问:“是清绝尊者提议立淑妃为后?”
那人听得范瑀嗓音带颤,不知这位大人纵横金殿半生,何以被这么丁点事吓到,就算清绝尊者提议,人神鬼算卦的,算出淑妃娘娘八字合益,提议立后不是很正常么。
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师傅的交代里没说是清绝尊者提议,师傅传话滴水不漏,没说肯定没有。
那小宫人老实回答,“不曾,不过师傅说,圣人下午还传了轿辇,专程往贤太妃宫内走了一趟,所以,也许是问过了贤太妃的意见。”
范瑀仰面欲倒,贤太妃是陶姝义母。
陶姝能说出“圣人在晋”这种话,就一定想置自己于死地。
她怎么可能替晋王开脱,她是,站在了晋王背后,随时准备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