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做计较,这事论起来是个捕风捉影,却又不得不防。
天家父子如何还在其后,要紧是万一宋颃被假诏蒙蔽,身死其中都算落了个好下场。
一旦胜负了然,龙椅上的人定会秋后算账,若为旧主在朝,宋府满门跳进黄河洗不清,如果新君登基,鸟尽弓藏,为防事迹败漏,多半会将宋府夷为平地。
谢承亦有考量,谢府三代文官,但祖父早丧且官位低微,父亲谢简才算在朝中略有薄名,一直与中书范瑀等人交好。
假如晋王兵行险着谋朝,范瑀后退无路,唯有跟随,事成,谢府尚有立足之地,兵败不成,谢府定会被一起清算。
若能与宋颃同盟,真个万一,父亲谢简也能辩称一句“悬崖勒马,戴罪立功”。
何况乱局之时,谢府几个家丁武役未必能保得满门安危,宋颃领兵,好歹多点指望。
故一听渟云所讲,谢承当机立断,父亲谢简不在家,先来宋府,想寻着宋隽与宋颃商议,偏宋颃三月下旬当值,食宿都在内苑,也不在家中。
宋隽本不屑一顾,京中王孙哪个不是见多识广读书明理,岂会因天象之说行大逆不道之举。
然经谢承言语,事关老小生计,由不得他掉以轻心,立即与谢承往住处寻着了袁簇。
袁簇坐屋里端着盆李子核在掷靶子玩,早已听得多嘴丫鬟禀了动静,道是谢府三个哥儿成群结队踩风踏马的上门,好个阵仗。
她向来不喜谢府里老帮子阴阳怪气,对谢承几个压根记不起,又少管自家宅子里人情往来,来来去去也不干紧,听过不当回事。
奈何丫鬟拿着宋太夫人处的月银,旁敲侧击车咕噜子话来回讲,差不离是一个意思:谢府三个哥儿,三个,三个,来了三个!
袁簇听得许久算是回个味来,人意思是她这院里也三个哥儿,现不齐全,小哥儿宋辞一去没音影,爹见不着,娘也没回,这实实的不妥啊。
是不妥,她这个当娘的该赶紧回去,正思量哪天走,宋隽领着谢承心急火燎进了门。
不来则已,一来,袁簇不喜欢找丫鬟的眉头,捏着李子核指谢承,匪夷所思问宋隽,“你把野男人往你娘亲闺房领?这谢家哪个?”
她是廉颇未老箭矢犹锋,尚没被一群婆子称“夫人”的年岁,而谢家几个正值妙龄,个个和谢简一张脸,她遇着谢简不一定认的出,哪能认出谢承是第几子,约莫该不是最小那个。
“你们走。”宋隽冲着丫鬟吩咐,谢承站在门口所剩不多的郎朗日光里恭敬施了一礼要表端方,袁簇忽然换了个面皮,喜的从椅子一跃而起,走往谢承面前道:
“哎呀,我知道了,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云云有事寻我。”
丫鬟婆子相互使着眼色离去,谢承跟着往外退了两步,待人走尽,谢承索性站到了屋外,片刻听得门里袁簇大喝一声“蠢货,这么大事你舌头打结了?”
又听得一阵翻箱倒柜叮当,便见袁簇神色若怒,瞳目犹瞠拎弓往外,与谢承擦身过时,斜眼睨他,薄唇如锋,冷声道:
“早点滚回去,让云云来我处,她要是来不了,叫谢简后果自负。”
说罢抬手一合,不知是按的何处,恍然是那一丝弓弦勒的十指骨节“咔咔”作响,谢承这方看见,她是双手配韘。
射御是为君子六艺,谢承也算通晓其道,韘常配右拇指,左右皆得,是袁簇箭术无双,双手皆能。
宋隽挤眉弄眼躲在袁簇身后,待人走远,甚是不解道:“怪了,我娘亲反应那么大,好像晋王已经反了一样,我都说是妖...你那四妹妹信口。
别到最后无事发生....”
“她要去哪。”谢承打断道。
“去寻我爹啊,她是内人,人不能拦着半老徐娘寻夫君吧,半月见不着一回守活寡都不带这个守法。
再说看门的谁不认识她,去传个话再说。”宋隽抬头看了看天,日落西天,云聚黄昏,已看不到那颗嚣星了。
待袁簇寻得宋颃,趁着轮值休憩间隙找了僻静处说了缘由,另道:“晋王不日必有动作,你千万要保得自身。”
宋颃沉默未言,他世故半生最知阴谋手段仰赖时势,此番境地,晋王是很有可能逼宫,但说必有,未免还是武断了些,总要讲点证据不是。
“蠢货。”袁簇低骂一声,不敢在禁宫逗留太久,复低声道:
“晋王必生妄心,我与襄城县主授箭数载,她最崇旧朝阳昭馆陶长公主,言及必提安乐太平权势军功。
她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你以前怎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宋颃皱眉道:“她能左右晋王不成。”
“说个屁,”袁簇留神四周,“师才无堪用,贼遁帝王州。
她要是不能左右晋王,这话就不会传到我耳朵里。”
那句渟云听过的话,在袁簇回京之后,横撇如刀写就,递到了袁簇手上,是襄城县主想借袁簇之手拉拢宋颃,但若没晋王知情首肯,以宋府之势,襄城县主岂敢自作主张。
有了晋王作保,就算袁簇公然发难,到最后不过是小儿性顽,不舍师傅导致意气用事说了句胡话罢了。
只袁簇无谓龙椅之争,压根不拿这话当回事,看过就捏成个团不知掷去了哪处靶子,一朝风波起,无须她主动去翻,昔日端倪自己浮了出来。
确定没人靠近,袁簇复望着宋颃道:“我早说这里一滩死水早浑,你不随我走,你要是死在这,我.....”
她低头把左手骨韘取下,拽过宋颃右手,将其手上一枚玉韘换掉,声柔如丝,“我刨地三尺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说罢把那换下来的玉韘往旁儿石台一丢,砸的碎沫四溅,玉质脆生,做韘华而不实,真个打起来,骨质弥坚,饮血尤韧。
宋颃指尖摸索,无声叹了口气,两人作别后暮色四合,宋颃晚间下值,特寻了右掖门处侍卫郭临请宵食。
宫苑进出,宣德为正门,只供天家仪仗通行,非大典祭礼不开,左掖门通后宫,君王妃嫔起居处,常人非特诏不得入,右掖门则是文武通行必经之道,进去是广殿朝堂,再往后是文德殿。
酒酣食足,宋颃轻易问得今日散朝后又进宫的名单。
自午时太白昼见开始,司天监郑玄与清绝道人同往,其后有翰林制诰,中书舍人,御史台谏先后奉诏,皆是宫中内人陪同进去的。
郭临打嗝道:“圣人想必也是被天象吓着了,我下值的时候,这一干人等,一个出来的都没有,估计今晚是留在宫内了,不知明天会有什么圣谕昭告。”
翰林制诰一职,是为翰林学士上三首,负责起草重大诏令,他没回,必定圣人已有主张,无须群臣再议,而是连夜起诏落印,明日直接宣读。
就不知这诏书,是罚是赏,赏是何人,罚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