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赵勇更是激动得抡起拳头,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龇牙咧嘴地直甩手,惹得旁边几个弟兄哄堂大笑。
江炎紧绷的脊背,在听到哭声的那一刻,终于松懈下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在微凉的夜里化作一团白雾,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张婆婆抱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她满脸的汗,神色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恭喜大当家!母子平安,是个带把的小子!”
江炎脸上那层冰霜彻底化开,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
八妹和九儿早就按捺不住,第一时间就凑了上去,踮着脚尖,探着小脑袋往襁褓里瞅。
“哇!好小啊!”
“脸都皱在一起,跟个小猴子似的!”
张婆婆乐呵呵地抱着孩子,径直走向江炎。
“大当家,您来抱抱?咱们山寨的第一个娃,您是头一个抱的,这是规矩,也是福气!”
江炎愣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长满厚茧、不知握过多少次刀的手,又看了看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接过。
很轻,轻得像一团棉花。
却又很重,重得让他手臂微微一沉。
襁褓里,婴儿闭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咂摸着,两只小拳头攥得死紧。
江炎盯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心里头一次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两世为人,手上沾过的血,比喝过的水还多,杀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长。可怀里这个小东西,却比他见过的任何珍宝都要重。
这小东西,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却压得他胸口发闷。
一股陌生的暖意透过襁褓,烫着他的手臂,一直钻进心口最深处。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小小的身子动了动,紧攥的拳头松开,一只粉嫩的小手搭在了江炎粗糙的衣襟上。
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像一道电流,让江炎浑身一震。
赵勇凑了过来,咧着大嘴傻笑:“大当家,给孩子取个名呗?”
众人也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江炎。
江炎低头看着怀里安睡的婴儿,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
赵勇那个大嗓门尤其响亮,他挤到跟前,铜铃大的眼睛盯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咧着嘴憨笑:“大当家,这娃儿哭声这么亮,我看就叫‘江啸天’!以后一嗓子能把山下县太爷的魂儿都给吼出来!”
“滚你娘的蛋!”旁边一个精瘦汉子捶了他一拳,“人家娃儿爹姓陈!你个憨货上来就给冠上大当家的姓了?想屁吃呢!”
赵勇脖子一梗,不服气地嚷嚷:“我这不是激动嘛!那……那就叫陈啸天!”
“更土了!”
“你懂个屁!这叫霸气!咱们黑风寨的娃,就得霸气!”
院子里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开始给孩子起名。
“叫陈铁牛!皮实!”
“陈开山!跟咱们寨子一样!”
“我看叫陈富贵就挺好,以后吃穿不愁!”
乱糟糟的吵闹声,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将这山间的夜色都搅得温热起来。
江炎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怀里这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上。
他想起了孩子的爹,那个叫陈大的汉子。
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跟着他上山,没拿过刀,却把开荒的锄头抡得虎虎生风。前阵子为了护住新开的药田,被野猪拱翻了山坡,没救回来。
陈大没了,却留下了这条根。
江炎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而质朴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吵闹。
“他爹姓陈,为山寨开荒流血,是条汉子。”
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连赵勇都收起了嬉皮笑脸。
江炎顿了顿,低头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家伙,目光落在婴儿紧攥的小拳头上。
“这孩子,是咱们寨子在这乱世里,扎下的第一条根,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
“就叫……陈立安。”
立安。
立身,安命。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细细品咂着这两个字,眼睛越来越亮。
“立安……好!好名字!”
“立身安命!大当家有学问!”
赵勇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傻笑:“陈立安,嗯,是比俺的铁牛、啸天好听!”
江炎看着众人脸上的认同,心里那股陌生的暖意愈发滚烫,连带着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霜,也悄然融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哥,你笑了!”
九儿清脆的声音响起,小手指着他的脸,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奇事。
江炎一怔。
笑了?
他下意识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却忘了怀里还抱着个“千斤重”的宝贝疙瘩。
手臂一动,襁褓晃了晃。
怀里刚睡着的陈立安立刻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小嘴一瘪,眼看又要放声大哭。
江炎瞬间浑身僵硬,举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动不敢动。
那副如临大敌、手足无措的模样,和他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形象反差太大,院子里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
“哈哈哈哈!”
“快看咱们大当家!上阵杀敌眼都不眨,抱个娃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那胳膊伸得邦邦硬,跟抱了块铁疙瘩似的!”
“大当家,您可悠着点!别把咱们寨子唯一的宝贝疙瘩给摔了!”
笑声中,江炎的脸颊竟有些发烫。他笨拙地、僵硬地调整着姿势,轻轻晃了晃,直到怀里的小家伙重新安静地睡去,他才暗中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没理会那群笑得东倒西歪的糙汉子,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那片在夜色里静静起伏的麦田。
风吹过,带来沉甸甸的麦香。
再过不久,就能收了。
有了粮,有了人,有了这新生的娃娃……
他们这些人,才算真正在这乱世里,在这大山中,扎下了根。
这,就是他的根。
江炎低头,看着陈立安安静的睡颜,嘴角的弧度,再次清晰地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