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庄的房屋摧毁得不算太多,刚开始的大雨就已经筛选掉了一批不合格的房子,现在留下的也并不都在泥石流的必经之路上,但或多或少有所波及。
齐光下了山,远远就有人招呼他:“拉我一把!”
镇上的情况却竟然比秦家庄还要差,待秦香莲一行绕过大河,看到的是已成陆海的均县镇,远方除却地形较高的位置,早看不到什么房屋。
洪水漫灌而过,所幸水仍在流动泄去,小齐氏难掩愁绪道:“镇上多少年没遇到过这样大的洪水,不知道妹妹们两家人此时是否安好。”
齐姑姑指着那高处的山坡,人影密集处:“河面有船救人,不说人人会水,家家有船,也差不多,不必过于担忧。”
秦香莲的心仍往下沉,镇上众人自身难保,再去武当县求助,不说往返的时间,她们也没有办法赶到,这番大水,武当县怕是亦难幸免。
遥遥的水面,哭声犹在耳畔,断枝残叶,人畜浮尸。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水面上一艘船只缓缓驶来:“大嫂,阿姊,果真是你们!”
那划船之人正是高瓴,而另一侧则是程硕,秦庆霞还有秦庆夕,高氏抱着高兴,高兴搂着高旺,皆在上头。
众人大松一口气,人人虽灰头土脸,但人人都活着,接人上了岸,姊妹俩心有余悸说不出话,高氏则一屁股跌在地上:“这辈子哪遇得到这等事,最近下大雨,高旺都睡在房里窝里,木盆飘起来撞到我的脚,才知道发大水了。”
高氏想起来自己把高旺的狗叫当做调皮,骂骂咧咧,就有些后怕,还好她家地势不低,也不在什么洪口。
程硕道:“我和庆夕都没事,庆夕怕热,连日大雨停了课,我们便往山中去,也避暑也结庐守墓,此番大水,临时买了村民的船回去接阿姊姊夫们。”
水停后,秦庆夕小心护着灯笼,俩人是斟酌过先回秦家庄还是先回镇上去看阿姊的,后面想着秦家庄情况,且他们距镇上更近,便先回去救庆霞一家。
去的时候,秦庆霞抱着孩子和狗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上,高氏和高瓴爬上了院子里的石桌,也还剩半边身子泡在水里,雇来的仆佣也放回家去找家人去了,这种时候,留着心也不在这儿。
高氏心里起火,正琢磨着怎么办,水涨得太吓人,都想让儿媳妇孙女坐着木盆先离开,这个时候划着船赶来的秦庆夕程硕如同天神下凡。
过程中的惊险程硕略过不谈,只是端看秦庆霞都惊成这样,也能窥见一二,再看高兴,缩在母亲怀里,也不喊人也不笑了,就是看到最喜欢的春娘冬郎,也头都不冒,可怜极了。
一行人又往秦家庄走,沿途村庄皆受灾,哭声不绝于耳,大家归心似箭。
秦显正在村口带着众人自救,见到自家闺女女婿,一颗心落到肚子里,三言两语将庄里的情况讲了,指着近处飘着炊烟的屋子:“几个年纪大的受了惊,情况很是不好,抬到一起无尤观的道长在看。”
老王道长已在山洪中丧生。
秦俭也没逃过这场天灾,家里儿子背着他逃,可他实在太胖,背着他俩人一起跌进沟里,儿子没什么大事,他没了。
再还有几家舍不得牲畜钱财的,逃得太慢,也不幸遇难。
最倒霉的,是一家子屋塌了的,到现在还没找到人,也不知道是上哪儿躲着还是已经被压在房子下头。
齐婶子一家算是最幸运的,一个也不曾有事,除了秦庆云摔跤,磕破了膝盖,家里房子没事,屋里粮食保存得好,也没损失什么。
秦香莲家的房子也没事,她家房子若出事,别人家更不可能没事,众人便先各自回家去,吃口热乎的也给忙碌的众人做口热乎的。
春娘和冬郎和秦香莲说了一声,便马不停蹄赶过去帮秦棒槌照顾伤员,她们一路都很沉默,秦香莲顾不上安慰他们,同样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已在思考离开的事情。
到了深夜,这月以来,罕见能在天上看见星光,村里人都在外头,谁也不能在家里安眠,先是聚在一起吃饭,现是聚在一起商量着亲族的丧事。
祠堂成了一片废墟,好巧不巧,正在山洪必经之路。
这会儿谁也没去管它。
死人永远不比活人重要,秦香莲也借此机会宣布了她要带着孩子们离开的事情:“秦家庄百废待兴,本不该此时离开,可秦家庄存粮已不多,附近数十里都受灾,不知道是否能撑到新粮补种长成,继续留在这里,我担心孩子们的安危。”
说完,场中安静了一会儿,秦香莲见众人表现,并未指责,秦香莲才接着道:“我想去江南找我姑舅,倘若有想同我一路前往的乡亲,可以同去。”
秦香莲收到第一个问题是:“才旱过的河道又洪水泛滥,今四处受灾,患匪祸,并不宜行船,母子三人该如何去江南?”
问问题的却是齐姑姑,她是第一个意动的,呆在这里本就不是长久之计,灾后拿钱都难买粮,若灾情严重更易招致官府注意,这会儿跟着秦香莲离开再好不过。
齐姑姑一家,还有很多双眼都盯着秦香莲,她答:“我们先走陆路,一则陆路上总有吃食,水里的东西短期内怕是不能再吃,怕上染病,二则水总有褪去的时候,届时再决定是否改水路。”
这个问题问过,众人七嘴八舌沟通起来,有想去当然就会有有不想去的,却没有谁劝着秦香莲带着孩子留下,他们已经很明白秦香莲做的决定总是正确的。
无论是卖粮还是挖水库,若不是村里有水库,怕是也难幸免于洪灾,如今只是泥石流,死伤不多,已算是好的了。
齐婶子是想走的,可她明白,她是村长,从她做村长那一刻起,她就选择放弃了离开这片土地的自由,只要这片土地上有一个人想留下,她就不会自己走。
秦显毫无疑问是要留下的,秦庆云也想留下,齐彩凤想去看骙骙,可是秦桐年纪还小。
秦庆霞则是高氏不想离开,高瓴在这里也有家业,洪水褪去他们能有办法活下去,也就不想带着高兴离开家园,去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地界。
秦庆夕和程硕也选择了留下,除了要遵守最后的诺言时间,继续把学堂开下去,也因为为张氏守孝未满三年,等到满三年,他们也是一样会离开的。
也许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会想要离开这片土地,但现在,刚刚经历过灾难的众村民依然不改对这片土地的信任和依赖,甚至是热爱。
让秦香莲意想不到的是,秦狩会想带着媳妇跟她一起离开,可惜他媳妇不愿意,他一个人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留下。
最后离开秦家庄的,只有秦香莲母子三人,齐光一家,还有秦慎姑和小雅,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
离开之前,秦香莲将自己的房屋地契,全部交由齐婶子保管,她甚至想给一些钱,她实在不放心留下的这些人,这样的年景,活下去太难。
齐婶子拍拍秦香莲的肩膀,说:“香莲啊,你这样瘦弱身躯不应该背负整个家族的命运,过不下去的话,我会带他们离开,是生是死,我们都不要拖累你的脚步。”
秦香莲认真地道:“不是拖累。”
齐婶子搂过秦香莲,却不答话,难道她不觉得拖累就不是拖累了吗?这一村子人,若不管不顾地跟上去,迟早会成为拖累的。
坐在牛车上,最后一次再看秦家庄,秦香莲摸了摸袖子里的臂驽,其实她也是害怕未知的,但是她知道,孩子们不能一辈子留在秦家庄。
世界那样大,她们该去看看。
此次离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春娘心疼地擦了擦秦香莲左脸上的眼泪:“娘,你哭了。”
冬郎则擦右脸:“我们也很舍不得秦家庄,可是娘,我们要去学本事,我想要让河再也不能走出河道,闯入人们的家园之中。”
春娘点点头:“等我们学会让生活更美好的本事,会再回来的。娘把田地分给大家,大家有了更多田地,一定会把未来创造得更好的,放心,娘。”
小雅在一边问秦慎姑:“姑,我们会再回来吗?”
秦慎姑开怀地笑:“谁知道呢?”
这片土地供养她一生,却也困住了她的一生,如今她终于感到自由。
符氏同样搂着自家的两个孩子,她兀地想起了临行前齐婶子对她们一家说过的话:“本以为逃匠前途未卜,却不曾想柳暗花明,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符氏没读过什么书,但她能听懂,她发自内心露出笑容,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开始期待着未来。
也许,从秦香莲找齐光刻织机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不一样了。
正当符氏沉浸在思索之中时,身后传来妇人的喊声:“香莲,等等我们,我们跟你一起走!”
一车人皆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