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无常九将又笑了,他的语气显见放松,少顷,他喃喃道:“倒是……也没错……”
无相方生不解,但“她”知道,“她”不必再问下去。
“你退下,听候调令。”
这一次再说“退下”,无常九将笃定许多。轿子乘风掠起,转瞬消失在枯林尽头。
另一边,村落内。
卓无昭坐在木架高台,圆钟之下。
轿子来去,于是他见到了倒塌的客店原貌,在村子里走过一圈,没有人。
整个村子徒留空壳,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人敲响黎明时的晨昏省安钟。
——不是“人”,又是什么?
——白无圣和蛮十潜入九曲城的计划,是不是早就有无数次预演?
卓无昭望着天上那轮月。
日月都看见,却不会给他任何答案。
他忽然觉得很不安稳。
他准备了足够好的理由来到这里,然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难以说清。
自魔君陨落后,魔族残部四散,“父亲”多年来多方寻找、联络、周旋、牵线,到如今,魔族各派系之间,大致是以古城为首。
——只是“大致”。
事实上,除了“休养生息,静候魔君归来”这一项共识,其他细节,古城都不、也不能过多干涉。
“哀骨”就是其中最张扬的一例。
卓无昭模糊地记得“父亲”叮嘱过他不止一次,不要独自接近“哀骨”的地盘,若是在外面遇上他们,一定即刻绕远。
更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己”。
卓无昭知道那是在指他的“身份”。
他问过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君上,‘哀骨’不同于其他族脉,是纯粹的杀伐之将,收服他们最稳妥的办法,是待君上恢复之日率军亲征,一鼓作气,一举擒下,不仅立威立信,也省去多余的纠缠和威胁。”
“那若是他们在此之前自作主张,轻举妄动,岂不是遗祸无穷?”
“这一点,君上不必忧心。”
“嗯?”
“将首暂离,其麾下必然无意节外生枝。事实上,他们比我们更需要安定。”
——这样看来,“父亲”一直很清楚“哀骨”大尊长是因为重伤而闭关之事,不对他说明,大概也是猜测到他会追问“何不趁虚而入”之类的话。
可惜,文柳句身上内蕴着《五之三》的鳞甲、狸奴庄失踪的燕不服、九曲城的魔祸……桩桩件件,还是让他知晓,并且来了。
有些事,他总要试一试。
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当初。
他……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想到这一点,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
他不再看着夜色,阖上眼,倚着围钟的横栏,状如熟睡。
其实也是等待。
日出之时,他会得到结果,无论是否称心。
至于接下来,他没有去想。
发愁未知的事,还不如先愁坐骑不见,人生地不熟,该去哪里或租或买上一匹。
许久。
久到连卓无昭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睡去,该来的钟声还没有到来。
他听到脚步声,很轻,在向他,亦是木架塔台靠近。
紧接着是车马声,伴随着比先前那人重许多的脚步声,十六人分列两行,在稍远的地方站定。
先前那人停下,刹那,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黎明之前,天际浓墨重色。
风呜呜地过,带着刺骨的寒凉。
卓无昭依旧闭目。他听到先前那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一直到木架塔台下,那人沉腰,顿足——
卓无昭徐徐地睁开眼。
一道高大的身影掠入视野,发现他醒过来,那人便是一退,无形无骨似的,落在木架塔台边缘。
那人站定,才倏地显出宽肩窄腰,四肢健壮有力,一派挺拔,只是光看面貌,这张脸出现在任何一个村落的任何一个汉子身上,都不会有分毫异样。
“贵客。”
那人对上卓无昭的目光,也淳朴得像一个村汉,腼腆地笑起来,又道:“夜里冷,我替你披上条毯子,别着凉了。”
他手上的确还折着一方绒毯,边角显得凌乱,恐怕是刚才想要抖开,又临时住手,收叠回去所致。
卓无昭似乎还困倦,眯了眯眼,并不理会。
他看向远处。
一辆偌大的马车停着,除去车夫,尚有四骑在前,八骑在侧,后方两骑格外高头大马,引人注目。
“家主有令,命我等迎接贵客。”那人恭敬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请贵客移步上车。”
卓无昭像是终于醒神,也终于瞧见了他,问:“去哪儿?”
“贵客想去哪儿,自然就去哪儿。”
那人保持着距离,保持着谦逊,但乍一看,总是和他这精壮的模样不太相符。
卓无昭颔首,问的是另一件事:“你会是这座村子的掌事人?”
“也有可能是敲钟人。”那人又笑了笑,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贵客欣赏我,还请在无常九将大人面前,多夸夸我。”
“他在车里?”
“是。”
得到这样确切的回答,卓无昭不再多说。
风卷浓云,不经意拨开一角,透出一点儿阴郁的光。
天亮好像就在忽然之间。
铛——
隔着很远很远,有惺忪的钟声飘来。
卓无昭已经走进马车。
马车内部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宽敞,天顶一灯如昼,暖意浓浓,驱散了晨曦的寒冷。
一张四方案右侧,铺着绒毯的席位上,一名身量修长的男子闲坐着,铜冠束发,轻甲披身。
他的披风放在一旁,不是夺目的红,是深邃的黑。和卓无昭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他并非一副凶恶相貌,朗目疏眉,下巴尖削,只是自眼下弯弯曲曲遍布痕纹,比皮肤色浅,彼此断续交错,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贵客,请。”
无常九将话音落下,眼看着卓无昭入座,他微微一笑,将身旁一个木匣提起,揭开,一个莲花盅、几样小菜小点便摆开来,尚且冒着热气,香飘四溢。
“这是特意为贵客准备的。人生来脆弱,贵客长途奔袭,更该好好照顾自己。若是贵客信不过,我愿先代为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