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撞开王工宿舍门的时候，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他刚收拾一半的行李箱上。
他正弯腰往箱子里塞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听见动静猛地直起腰，后颈的碎发还沾着水——显然是刚冲完澡就急着收拾。
“范总？“他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歪的芦苇，眼神往桌上飘了飘。
我顺着看过去，牛皮纸信封上“昌明科技“四个烫金大字刺得人眼睛疼，旁边摊着半页没写完的辞职信，墨迹被水汽晕开，“家中老母“四个字洇成模糊的团。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湿透的外套甩在椅子上。
后颈的契约印记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人拿细针在神经上挑——这是连续三天熬夜调试phoenix系统的反噬前兆。
但我盯着王工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上周三加班到十点，他抱着笔记本凑过来问我：“范总，这个传感器延迟的算法，您说有没有可能......“
“你桌上那个算法问题。“我从外套内袋抽出张皱巴巴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代码被雨水泡得有些晕，但关键的公式推导还清晰。
我把纸拍在他摊开的笔记本电脑旁，“昨天你卡在动态阈值的边界条件，我用傅里叶变换重新建模了。“
王工的手指突然抖起来。
他弯腰时滑落的衬衫还摊在地上，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抓起那张纸凑到台灯下。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在地板上，“滴答“声里，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这、这步......“他的指甲在“w=2πf“的公式下划出白印，“您把热噪声的影响系数从0.8调到0.65？“
“对。“我扯过椅子坐下，膝盖抵着他的行李箱，“你之前担心高温环境下的误差，我查了近三年项目现场的温湿度数据，发现超过35c的情况只占12%。
把固定阈值改成动态区间，用湿度做补偿变量......“
王工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手里的纸被攥出褶皱：“范总您......您昨晚没睡？“
我摸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凌晨三点的照片——电脑屏幕亮着蓝莹莹的光，咖啡杯旁堆着七八个空外卖盒。“系统调试到一半接到老陈电话，我让phoenix跑着验证，自己先过来了。“我指了指他桌上的昌明offer，“他们给的钱确实多，但你上周说想在退休前做出能写进教科书的传感器模型，昌明的项目组现在连5G模块都还在用旧协议。“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王工突然蹲下来，把行李箱里的衬衫一件件掏出来。
他的背绷得像张弓，声音闷在行李箱里：“我妈......其实没住院。
我爸打电话说老家房子漏雨，我急得慌，刚好昌明的人找到我......“
“明天晨会我让行政部订高铁票。“我弯腰帮他捡地上的衬衫，“你老家的房子，我让后勤部联系当地的装修队，明天就能上门。“
王工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后重重拍了下我的肩。
这一下带着他常年敲键盘的指节茧子，有点疼，但比雨水暖多了。
晨会的投影仪刚亮起项目进度表，王工就“唰“地站起来。
他的格子衬衫熨得平平整整，领口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各位，我昨天犯了糊涂。“他朝我鞠了个躬，“范总昨晚冒雨来宿舍，不是劝我留下，是给我送算法解。“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张主管把保温杯摔在桌上，茶水溅湿了会议记录：“老王你疯了？
为个破代码......“
“不是破代码。“王工打开笔记本，把我给他的A4纸投影到屏幕上，“这是能把传感器响应速度提升15%的解法。“他转身看向我，“范总说，等项目上线，要在技术文档里写我是第一贡献者。“
我看着李经理捏着马克笔的指节泛白。
他坐在长桌尽头，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突然把笔往桌上一摔：“范总倒是大方。“他扯了扯领带，“不过大家知道她昨晚用公司服务器跑什么吗？
我听It部说，phoenix连续八个小时占用了90%算力——“
“李经理是说这个？“我翻开面前的文件夹，抽出一叠邮件截图，“昨晚十点我给It部发了申请，抄送给苏总。“我转向坐在主位的苏然，他正端着茶杯笑，“苏总，您批的'特事特办'还在邮件里躺着呢。“
李经理的脸涨成猪肝色：“那她私自动用......“
“动用的是我个人权限申请的备用服务器。“我把会议记录推到他面前，“上周三例会上，我提过要测试phoenix在极限负载下的表现，当时李经理还说'范总真是未雨绸缪'。“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李经理突然站起来，椅子撞在身后的白板上，“哐当“一声。
他扯了扯歪掉的领带，声音比蚊子还小：“是我......弄错了。“
苏然清了清嗓子，指节在桌上敲了敲：“既然误会解开了......“
“等等。“我看向坐在角落的赵会计。
她正低头翻账本，银框眼镜滑到鼻尖，听见我说话，手指在“资金调配“那页重重按了个指印。
我突然想起今早路过财务部，她抱着账本从档案室出来，看见我时迅速把一份文件塞进抽屉——那文件的边角，印着“预算超支警告“的红章。
“散会。“我合上文件夹，指甲轻轻叩了叩桌沿。
赵会计的笔尖在账本上戳出个洞，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根针。
我冲她笑了笑，把王工的算法纸收进文件袋——有些账，晚点再算。
散会后赵会计抱着账本几乎是小跑着回了财务部，我盯着她驼着的背影，后颈契约印记又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这是连续动用能力后的反噬，但此刻我顾不上揉，快步跟了上去。
“赵姐。”我在财务部门口截住她，她手里的账本“咚”地撞在门框上，封皮翘起一角。
她抬头时镜片上蒙着层薄汗，目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范总还有事？我要核对第三季度预算，您知道超支……”
“我知道超支警告在您抽屉里。”我直接开口，看见她瞳孔猛地收缩。
今早路过财务部，她慌乱塞抽屉的文件边角，确实印着“预算超支警告（红色）”的字样。
我从包里抽出份打印纸，是菲尼克斯系统凌晨生成的模拟收益表，“但您也该看看，这些钱花在哪了。”
她的手指在账本封皮上抠出个白印，突然扯了扯工牌：“要看现场现在就去。”
工地的风卷着水泥灰扑过来时，赵会计的银框眼镜已经蒙了层薄尘。
她抱着账本站在打桩机旁，看着工人们把智能传感器嵌入地基，嘴唇抿成一条线。
“这是上周到的第五代感应模块。”我提高声音盖过机械轰鸣，王工不知何时凑过来，举着平板递过去，“赵会计您看，实时温度偏差正负0.5摄氏度，比旧模块精准三倍。”
她推了推眼镜，鼻尖几乎贴到屏幕上。
指尖悬在“能耗值”一栏突然顿住，指甲盖泛白：“这个数……比招标书低12%。”
“范总改了算法。”王工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喉结因为激动上下滚动，“把热噪声补偿系数从0.8调到0.65，待机功耗直接降了。”他指向远处吊装的控制箱，“全部安装完，光运维费能省五十万。”
赵会计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飞快，帆布包里的账本滑出来半本，被风掀开的页面上，红笔批注的“超支”两个字突然模糊了。
她抬头时，眼镜片上的灰被风吹散，眼底的冰碴子化了：“去三号区。”
三号区的智能混凝土刚浇筑完毕，赵会计蹲在地上，戴着手套的指尖轻敲表面——那是能自诊断裂缝的新材料，成本高30%，维修率却能降90%。
“两年前审过类似项目。”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甲方嫌贵，第二年暴雨，地基裂缝修了三次，花的钱够买两套这材料。”
我蹲在她旁边，看夕阳把混凝土表面的感应纹路染成金色：“赵姐，有些钱是种子，撒下去能长庄稼。”
她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灰。
帆布包拉链被她拉得“咔嗒”响，再抬头时，眼里有了我在财务部从未见过的亮：“今晚重核预算。”她指了指王工，“让技术员把模块能耗表发给我，分时段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我正站在工地角落吹风。
苏然的名字跳出来，我接起，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晓萱，我联系了几个风投朋友，有两家对智能基建项目感兴趣，一周内能安排尽职调查。”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上周他还端着茶杯看李经理跳脚，此刻却为我悄悄铺了条路。
“苏总。”我捏着手机的手发颤，“这项目成了是公司的荣誉，败了……”
“我知道。”他打断我，背景音里传来文件翻动的沙沙声，“但我更知道，你不会败。”
暮色漫上工地时，我爬上堆料区的高台。
打桩机的轰鸣渐远，只剩运输车的鸣笛像声叹息。
“范总。”身后传来王工的声音，我转头，看见他抱着笔记本站在阴影里，镜片反着最后一缕霞光，“您说的‘种子’，我信。”
我笑了，风掀起刘海。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望着下方渐次亮起的灯火，声音发涩：“我爸说，装修队把屋顶修好了。他说……我跟对了人。”
喉咙一热，我拍了拍他的肩。
远处路灯突然全亮，把工地照得如同白昼。
王工指着公告栏，那里贴着新出台的《智能基建扶持政策解读》，红色标题在灯光下跳动——
“研发补贴”“税收优惠”几个字，正随着晚风掀起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