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轰鸣,水汽氤氲,将礁石上三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苦荷大师的目光越过海棠,直接落在罗彬身上。
他那张布满皱纹、如同古树树皮般的脸上,竟缓缓扯出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于无的笑容,声音透过瀑布的轰鸣,清晰地传入罗彬耳中,平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
“范小友,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在北齐这几日,可还习惯?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一位站在世间武道巅峰的大宗师,用如此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说姿态放得很低的语气对一个年轻后辈说话,若是让外界知晓,只怕要惊掉无数下巴。
罗彬心中了然,这自然是源于他这些年通过匿名渠道提供给北齐的那些“小玩意儿”,以及苦荷对他背后可能存在的“神庙”背景的忌惮与探究。
他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大师客气了。北齐风光壮丽,人心……热情。海棠姑娘厨艺精湛,贵国皇帝陛下亦是礼数周全,范某深感宾至如归,并无任何怠慢。”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尤其是“热情”和“礼数周全”几个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牙酸。
苦荷微微颔首,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或者说并不在意。
他灰色的袍袖轻轻一拂:
“此地水汽过重,非谈话之所。范小友,请随老衲移步。”
说罢,他身形未动,整个人却已如同毫无重量般飘然而起,并非冲向岸边,而是逆着那磅礴的瀑布洪流,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沿着几乎垂直的、湿滑无比的悬崖峭壁,径直向上攀升!
罗彬眼神一凝,心中暗赞:
好精妙的轻身功夫!不愧是大宗师!
他不敢怠慢,体内归元诀真气流转,身形一展,如青烟似柳絮,紧随其后。海棠也施展自然法,如同林间精灵,轻盈地跟上。
瀑布高达百丈,水流冲击力何等恐怖?但三人在其间穿梭,却显得游刃有余。
苦荷如同闲庭信步,罗彬凭借九品巅峰的雄厚根基和精妙控制,亦能勉强跟上,海棠则稍显吃力,但也能堪堪坠在后方。
几个呼吸间,三人已先后跃上瀑布顶端。
这里是一片极为开阔平坦的山顶,怪石嶙峋,视野极佳,可以俯瞰远处连绵的山脉和依稀可见的上京城轮廓。
在山顶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极为简陋的石亭,亭子由几根未经雕琢的石柱和一块巨大的石板构成,没有任何装饰,甚至没有通往亭子的路径,它就那么突兀地矗立在崎岖的山石之间,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充满了古朴、荒凉而又神秘的气息。
苦荷率先步入亭中,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对随后跟来的罗彬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彬步入石亭,感受着山顶凛冽的寒风和脚下坚实的岩石,心中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海棠,去将为师珍藏的那罐‘云雾芽’取来,为范小友沏茶。”
苦荷吩咐道。
“是,师傅。”
海棠应了一声,好奇地看了罗彬一眼,虽然满心疑惑师傅为何对这家伙如此客气,甚至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宝贝茶叶,但还是乖乖地转身,朝着山顶另一侧一处看似天然、实则有人工开凿痕迹的石洞走去。
待海棠的身影消失在石洞入口,苦荷才将目光重新完全聚焦在罗彬身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过:
“范小友此次特意来访,不知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罗彬没有拐弯抹角,他深吸了一口山顶清冷的空气,直视着苦荷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大师,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大师助我一臂之力,突破当前瓶颈,踏入……大宗师之境。”
“……”
饶是以苦荷近多年的修为和心性,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瞳孔也是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缩了一下,脸上那永恒的平静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涟漪。
不到二十岁的大宗师?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之事!
这已经超出了“天才”的范畴,近乎于“妖孽”!
然而,这股震惊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苦荷看着罗彬那张年轻却写满认真与自信的脸庞,想起了他与那座神秘“神庙”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起了他那些层出不穷、看似简单却蕴含天地至理的知识与手段……或许,对于这个年轻人而言,所谓的常理,本就是用来打破的。
他沉默了片刻,刚想开口询问具体细节,却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霍然转头,望向石亭一侧的阴影处!
那里,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一身黑衣,面容普通,眼睛蒙着布条,手中握着一根长条状物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与周围的岩石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
正是五竹!
苦荷心中凛然。
以他大宗师的灵觉,竟然直到对方主动泄露出一丝气息,才察觉到他的到来!
这位叶小姐当年的仆人,其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五竹先生。”
苦荷起身,对着五竹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半礼。这是对强者的尊重,与立场无关。
五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空洞的目光“看”向罗彬,并未说话。
苦荷重新坐下,看向罗彬,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范小友,有五竹先生这等高手在侧,为何……还要来找老衲相助?”
在他看来,五竹的实力绝对在大宗师级别,甚至可能更强,由他来帮助罗彬突破,岂不是更合适?
罗彬心里苦笑。
他倒是想啊!可问题是,五竹叔他……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宗师!
他的力量体系与这个世界的真气武道截然不同,就是靠着强大的机器人身躯才有的匹敌大宗师的战斗力,罗彬曾多次感受过五竹的气息,试图解析,却总觉得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让五竹帮他突破真气武道的大宗师瓶颈,无异于让一个顶级的程序员去指导如何成为外科手术专家,专业不对口啊!
这话自然不能明说。罗彬只好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道:
“五竹叔他……修炼的路子与我不同,他的方法,于我而言,借鉴意义不大。故而,还是想请大师,以正宗的大宗师之道,予我压力,助我破境。”
他再次看向苦荷,眼神诚恳而坚定:
“恳请大师成全!”
苦荷沉吟起来。
帮助一个南庆的年轻天才突破到大宗师,从国家立场来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但想到罗彬对北齐的恩情,想到他背后可能代表的神庙,以及……或许能借此机会,窥探一丝神庙的奥秘或者叶轻眉留下的真正传承?
权衡利弊,只是片刻。
苦荷抬起头,脸上恢复了那副悲悯而平静的神情:
“范小友于北齐有恩,此等惠及万民之恩情,老衲一直苦无机会报答。今日小友有所求,老衲自当尽力。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实实在在的困惑:
“只是,老衲该如何做,才能助小友突破?这破境之事,玄之又玄,关乎个人感悟、积累与机缘,外力强求,往往适得其反。”
罗彬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站起身,走到石亭中央,面对着苦荷,摆开了一个不丁不八的站桩姿势。
然后,在苦荷那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方法很简单。”
“请大师——”
“用您大宗师的全部威压和力量……”
“打!我!”
“……”
山顶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饶是苦荷修行多年,心境早已古井无波,在听到这石破天惊、匪夷所思的要求时,也彻底懵了。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呆滞的表情。
活了这么多年,听过无数请求,有求财的,求权的,求长生不老的……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郑重其事、不远万里地跑来,请求自己……打他?!
这范闲小友……莫非是修炼把脑子练出问题了?
苦荷大师脸上的呆滞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为了更深沉的困惑与探究。
“范小友……你确定?”
苦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
“老衲若全力出手,只怕……”
“大师误会了。”
罗彬连忙解释,他看出苦荷似乎理解成了物理层面的殴打,
“并非让大师真个拳脚相加。而是……请大师释放您身为大宗师的‘势’,以精神威压,全力压迫于我!”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我需要最极致、最纯粹的压力!需要感受大宗师境界那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意境’!唯有在绝对的压迫之下,才能逼出我所有的潜力,斩破那最后的迷障!”
罗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身负“目视解析”的金手指,自身修炼的《归元诀》更是经过金手指数次推演、优化,近乎完美的功法。
按理说,从九品巅峰到大宗师,应该如同水到渠成,不存在任何瓶颈才对。
可偏偏,他就是被卡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距离那个玄之又玄的境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一捅就破的窗户纸。真气早已充盈澎湃,精神意志也磨砺得足够坚韧,对武道的理解更是远超同侪。
可那临门一脚,就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他试过闭关苦修,试过与人酣畅淋漓地战斗,试过寄情山水感悟自然,甚至试过彻底放纵自己……虽然最后没放纵成,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那层屏障依旧纹丝不动,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让他感觉浑身不得劲,仿佛喉咙里卡着一根看不见的鱼刺。
无奈之下,他才兵行险着,想到了这个看似荒谬的方法——借助一位真正大宗师的“宗师之威”,以外部极致的压力,强行挤压、淬炼自身的精神与真气,在生死一线间,寻求那破茧成蝶的契机!
苦荷凝视着罗彬那双充满决绝与渴望的眼睛,沉默了。
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并非妄言,而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并且孤注一掷地选择了这条最为凶险、也最为直接的道路。
以势压人,助其破境。此法听起来简单,实则凶险万分。一个不慎,承受者轻则精神受创,武道根基受损,重则可能直接被那浩瀚的“势”碾碎心神,变成白痴,甚至当场毙命!
而施为者,也需要对自身力量有着绝对的掌控,否则稍有过量,便是无法挽回的悲剧。
但……看着罗彬,想到他背后的种种神秘,苦荷心中那沉寂多年的好奇与某种隐约的期待,也被勾了起来。他也想看看,这个与神庙关联甚深的年轻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既然小友心意已决,老衲……便助你一臂之力。”
苦荷缓缓起身,他那原本佝偻的身躯在站直的瞬间,仿佛与整个山峰、与那奔流的瀑布融为一体,一股难以言喻的、渊渟岳峙般的气息,开始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小心了。”
苦荷提醒一声,随即,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变得深邃,仿佛蕴含了整片星空。
起初,只是一丝微风。
一股若有若无的“势”从苦荷身上散发出来,如同初春的薄雾,轻柔地笼罩向罗彬。
这气息中正平和,带着一股草木枯荣、万物轮回的禅意。
罗彬眉头微皱。
这压力……太轻了。
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触及他体内那早已饱和、亟待爆发的临界点。
“大师,请再加一分力!”
罗彬沉声道。
苦荷目光微动,那弥漫的“势”陡然增强!
仿佛薄雾化为了实质的水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空气变得粘稠,呼吸略显滞涩,肌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压力。
罗彬身体微微一震,体内归元诀真气自动加速运转,抵抗着外界的压迫。
但,还不够!这压力虽强,却依旧在他能够从容应对的范围内。
“继续!”
苦荷不再保留,属于大宗师的磅礴气势,如同沉睡了无数岁月的火山,开始真正苏醒、喷发!
“轰——!”
无形的风暴以苦荷为中心悍然爆发!不再是柔和的水流,而是化为了滔天巨浪,化为了巍峨山岳,化为了席卷天地的自然之怒!
罗彬只觉得浑身骨骼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碾碎!
周围的空气被彻底抽干,变成了铜墙铁壁,将他死死地禁锢在原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耳中只剩下自己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眼前苦荷的身影仿佛化为了顶天立地的巨人,而自己,则成了巨人脚下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那股浩瀚、威严、带着天地法则般不容置疑的力量,蛮横地冲击着他的精神,试图将他的意志彻底压垮。
“呃……啊!”
罗彬咬紧牙关,牙龈甚至渗出了血丝。他全力催动归元诀,精纯无比的真气在经脉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咆哮,形成一层坚韧的护罩,死死抵挡着那无孔不入的威压。
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把住船舵的船长,维持着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
但这还不够!
他能感觉到,那层屏障依旧坚固,只是微微震颤,并未破裂!
“还……不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着苦荷。
苦荷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此刻释放的威压,足以让寻常九品高手心神崩溃,跪地求饶。可这范闲,竟然还能坚持,甚至要求更强?
“如你所愿。”
苦荷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天地共鸣的韵律。
他双手缓缓在胸前结了一个奇异的手印。
刹那间,风云变色!
如果说之前的威压是巨浪山岳,那么此刻,罗彬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天地所排斥、所镇压!
脚下的山峰不再是依托,而是化为了囚笼;头顶的天空不再是广阔,而是化为了磨盘!
四面八方涌来的,是纯粹到极致的“势”,是苦荷多年苦修,融于天地自然,所凝聚出的——宗师领域!
在这领域之内,苦荷便是规则!便是主宰!
“噗!”
罗彬再也无法压制,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视野彻底被剥夺,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那无处不在、仿佛要将他同化、碾碎的恐怖压力。
他像是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被抛入了怒涛汹涌、电闪雷鸣的狂暴大海中心,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拍得粉身碎骨,永沉海底。
坚持……坚持住!
不能放弃!婉儿还在等我!灵儿还在等我!若若还在等我!还有那个麻烦不断的李云睿……还有庆帝、陈萍萍……还有母亲的仇……
无数的念头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闪过,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防线即将彻底瓦解,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
极致的压迫之下,物极必反!
在那仿佛连思维都要被冻结、碾碎的绝对“静”与“压”之中,一点微光,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芒,骤然在他灵魂深处亮起!
那不是真气,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理解”。
一种对“势”,对“领域”,对大宗师境界那玄妙状态的,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
就像一直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此刻,玻璃碎了!
世界的真实,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苦荷那浩瀚如海的威压,不再仅仅是无法抵抗的力量,而是变成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规则丝线”,它们交织、缠绕,构成了这片独特的领域。
罗彬甚至能隐隐“看”到,这些丝线如何引动天地元气,如何影响人的精神感知……
就是现在!
罗彬那濒临涣散的眼神,骤然爆发出璀璨如星辰的光芒!
他不再去硬抗那无处不在的威压,而是顺应着那冥冥中的感悟,引导着体内早已沸腾到极致的归元诀真气,向着那层坚固无比的屏障,发起了最后的、水到渠成的冲击!
“嗡——!”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轻鸣响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但苦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施加在罗彬身上的那股庞大威压,仿佛遇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被巧妙地引开、化解,再也无法对他造成之前的压迫感。
而罗彬,则缓缓地、坚定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危机四伏的山顶,在这苦荷的领域之内,旁若无人地盘膝坐了下来。
他周身的气息,正在发生一种玄奥的蜕变。原本锋锐逼人、澎湃外放的真气,开始内敛,如同百川归海,融入四肢百骸,与他的精神、意志更深层次地交融。
一种与周围环境更加和谐、仿佛他本就属于这山、这水、这天地的圆融意境,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他抓住了那一丝契机!
山下,石洞入口。
海棠端着刚刚沏好、茶香四溢的“云雾芽”,正准备送上山顶。然而,就在她踏出石洞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从山顶笼罩下来!
那感觉,仿佛天塌地陷,万物凋零!
她只觉得呼吸一窒,浑身真气瞬间凝滞,手脚冰凉,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渺小之感!
师傅……他动用真格的了?!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范闲他……
海棠心中大急,俏脸上血色尽失。
她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可那如同苍穹倾覆般的威压,让她连迈出一步都无比艰难,仿佛只要稍有异动,就会被那无形的力量碾成齑粉!
她只能焦灼地站在原地,仰望着山顶的方向,心中充满了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股笼罩天地、让她绝望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顶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瀑布的轰鸣依旧。
紧接着,苦荷大师的身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从山顶飘落,出现在海棠面前。
“师傅!上面……”
海棠急忙上前,焦急地问道。
苦荷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惊叹,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看了一眼山顶的方向,低声道:
“不必担忧,他无事。”
“莫要上去打扰他。”
“能否抓住这份机缘,踏出那最后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海棠顺着师傅的目光望向那孤峭的山顶,心中震撼莫名。
她明白,范闲正在经历一场至关重要的蜕变。
一旦成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宗师,将就此诞生,震惊天下!
当罗彬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玄妙的蜕变之时,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粒深埋在干涸、坚硬泥土下的种子。
这片“泥土”,便是那层一直阻碍他、禁锢他的无形屏障。
它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源于他自身认知的某种桎梏,坚韧而顽固,让他空有磅礴的能量与潜力,却无法真正破壳而出,迎接属于自己的阳光雨露。
种子在黑暗中蛰伏,积蓄力量,却始终感觉缺少那最关键的一线契机,无法顶开头顶那层坚硬的“土壤”。
而苦荷大师那如同天地倾覆般的宗师威压,便是那场期盼已久的、酣畅淋漓的甘霖!
当极致的外部压力与内部饱和的力量在临界点轰然对撞的刹那——
“咔嚓……”
一声并非来自耳朵,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那层坚硬的“土壤”,终于被滋润,被软化,被内部那股蓬勃到极致的生命力,顶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仿佛只是须臾之间,又仿佛经历了万古的轮回。
那粒种子不再满足于裂缝中透出的微光,它积蓄的所有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根须疯狂向下扎入意识的深处,汲取着过往所有的积累、感悟、痛苦与欢欣;
嫩芽则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向上,向上,再向上!
破开泥土的束缚!挣脱黑暗的牢笼!
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层次跃迁的磅礴喜悦,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缕精神。
他“看”到了光。
不是肉眼所见的光,而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流动的“能量”。
它们如同七彩的霞光,如同奔涌的江河,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呈现在他的感知中。
这便是苦荷口中的“灵气”,也是罗彬凭借“目视解析”能力早已认知,却始终无法如此刻般亲密沟通、引动的——核辐射能量!
他的身体,不再是阻隔,而是变成了一个无比契合的“通道”,一个巨大的“漩涡”。
外界,苦荷与海棠同时色变。
苦荷猛地抬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清晰地感觉到,以山顶石亭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天地间那种玄之又玄的“灵气”,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规模,疯狂地向那里汇聚!
不是一丝一缕,而是如同百川归海,形成了肉眼不可见,却能被大宗师清晰感知的能量风暴!
罗彬盘坐的位置,就是这场风暴的风眼,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贪婪地鲸吞着这浩瀚的能量。
“这……这是……”
苦荷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当年突破大宗师时,也曾引动天地灵气灌体,但规模与声势,与眼前这一幕相比,简直如同溪流之于江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范闲,他修炼的到底是什么功法?他的根基,究竟雄厚到了何种地步?!
一丝忧虑悄然浮上苦荷心头。帮助这样一个潜力无穷,甚至可能超越历代大宗师的存在突破,对于北齐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此刻,他竟有些不确定了。
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些年的观察没有错,希望罗彬真如他所展现的那般,心中尚存对天下百姓的怜悯与善意。
海棠的感受没有苦荷那么清晰透彻,但她同样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沉重”而“活跃”了许多,一种莫名的压抑与悸动充斥在天地之间,让她心慌意乱,又隐隐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异象的影响范围远远超出了这片山谷。
上京城内,一些感知敏锐的动物开始不安地躁动,鸟儿惊飞,家犬狂吠。
普通的百姓虽然说不出了所以然,却也都莫名觉得心头有些发闷,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而站在这个世界武道巅峰的少数几人,感受则更为清晰、深刻。
东夷城,剑庐。
终日抱着剑、看似浑浑噩噩的四顾剑,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爆射出如同实质剑芒般的光彩,他望向北方的天空,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剑鞘:
“如此声势……是谁?苦荷?不对……这股气息,陌生而霸道……”
南庆边境,某处山水之间。
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船头立着的青衫文士忽然停下吟诵,望向北方,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作一片凝重:
“天地共鸣,灵气归宗……又一位同道诞生了?看方向是北齐……苦荷,你找到了怎样的传人?”
庆国,皇宫深处。
阴暗的房间里,庆帝正在批阅奏章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突兀的墨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苦荷……”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莫测。
时间悄然流逝,从午后直至深夜。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被夜幕吞没,星子开始在天幕上闪烁时,那持续了数个时辰的、席卷方圆百里的能量风暴,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之前那种天地异变的压抑感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夜风重新变得轻柔,虫鸣再次响起,瀑布的轰鸣也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
守在山下的海棠,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刚才那持续了几个时辰的、让人心悸的天地之威,难道真的是错觉吗?
只有苦荷心中清楚,这不是错觉。他能感觉到,这片地域的“灵气”变得稀薄了许多,他这处经营了数十年的闭关福地,算是暂时废了。
但他此刻更关心的是,山顶那个年轻人,究竟成功了没有?
就在海棠等得心焦,忍不住想要不顾师傅叮嘱,冒险上山一探究竟的时候——
“这茶冷了,味道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就是有点费肚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惫懒和调侃,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海棠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只见罗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正端着她之前沏好、早已冰凉的那杯“云雾芽”,如同牛饮般灌了几大口,还咂咂嘴,似乎真的在品评。
月光洒在他身上,依旧是那身墨蓝色的劲装,外表看起来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甚至连气息都感觉不到丝毫外露,平凡得就像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海棠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变化,更没有想象中刚刚突破大宗师应有的、难以完全收敛的磅礴气势或凌厉意境。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甚至没有察觉到罗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与周围的夜色、山石、树木融为一体,自然而然,毫无违和。
实际上,不仅是海棠,就连苦荷,在罗彬开口说话之前,他的大宗师灵觉也未能捕捉到罗彬是如何离开山顶,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来到海棠身后的。
在他的感知中,之前罗彬盘坐的那个地方,仿佛根本就是空无一物!
这种返璞归真、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状态,让苦荷在初时的震惊之后,心中涌起了滔天巨浪。
这绝非初入大宗师境界所能达到的!
苦荷缓缓走上前,对着罗彬,第一次真正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姿态,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复杂地说道:
“恭喜范小友,得偿所愿,踏足无上大道。”
罗彬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对着苦荷深深一揖:
“晚辈能踏出这一步,全赖大师成全。此恩,范闲铭记于心。”
他是真的高兴。
不仅仅是因为突破了梦寐以求的大宗师境界,实力暴涨。
更重要的是,在突破的瞬间,借助那与世界本源能量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和“目视解析”能力的同步升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卡在瓶颈如此之久。
那层屏障,并非功法缺陷,也非积累不足,而是源于他灵魂深处,对这个世界底层规则的一种潜意识的“不认同”或者说“隔离感”。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思维模式、认知体系与这个世界本土的武道哲学存在着细微却本质的差异。
正是这丝差异,形成了那层看不见的“膜”。
而苦荷那纯正无比、源于此方天地的大宗师之“势”,如同一个精准的坐标,一个强大的催化剂,强行将他“拉”进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体系之内,让他得以在那一刻,以这个世界的方式,“理解”并“融入”了天地,从而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如今,屏障已破,前路豁然开朗。
实力大增,许多以往需要顾忌、需要隐忍的人和事,现在似乎也可以开始清算了。比如庆帝那老阴逼的谋划,陈萍萍那复杂难言的心思,长公主那越来越危险的纠缠……
不过,在着手处理这些麻烦之前,罗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关乎他自身根本的事情,需要立刻验证一下。
他感觉到,随着突破大宗师,他的“目视解析”能力,似乎也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