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一愣,睫毛微微一颤,没想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事。
她指尖顿了顿,将那片茶叶轻轻放回碟中,垂下眼帘,只低声道:“孩子无辜,她腹中尚有沈家血脉。我只是尽了点心意,不愿因一时争执,伤及无辜性命。”
“她敢这样对你,就是知道你在沈家没靠山。”
姑太太语气缓缓,却字字如针,刺入现实的冷峻,“你虽是老太爷亲娶的侧室,名分在,可到底年纪轻,无子嗣,又无娘家助力。那些人,欺软怕硬,自然把你当个软柿子捏。你受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你还年轻,前头路还长,别把自己困死在一个地方,困在这宅门深处,耗尽一生。”
苏氏懂她的意思。
她抬眸看了姑太太一眼,目光清亮却平静,没有波澜。
她是心疼自己,年纪轻轻就嫁了年迈的老太爷,守着一份名存实亡的夫妻情分,盼着自己三年孝满后,能另寻人家,嫁个年轻可靠的夫婿,别在沈家熬成一盏孤灯,年华尽逝,徒留寂寞。
她垂下眼,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影子,轻轻答:“二奶奶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劝我趁早打算,莫要耽搁了终身。”
姑太太盯着她,眼神认真,仿佛要从她神色中读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一字一句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老太爷待我极好,这份恩,我没齿难忘。”
苏氏声音不疾不徐,如檐下雨滴,清清楚楚地落在青石阶上,“他从不以妾室待我,反如亲女般疼惜。我病了,他亲遣大夫日夜守候;天寒了,他命人送来亲手选的狐裘。这般厚待,岂是寻常恩情?我既嫁了他,名分已定,心也定了,就没想过别的人生。”
“你真打算,就这么守一辈子?”
姑太太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忍,“守着一座空宅,守着一段过往,守到白发苍苍,无人问津?”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粗茶淡饭,连识字都是后来进府才学的。”
苏氏缓缓道,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坚韧,“能被老太爷看中,纳为侧室,是我命中的福分。如今有饭吃,有衣穿,不必为柴米油盐奔波,不用操心儿女琐事,反倒自在。他待我如亲女,我为他守一辈子,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姑太太听罢,心头一颤,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望着苏氏那张清瘦却坚定的脸,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府时怯生生的小丫头,而是一株扎根于深土的竹,风吹不折,雨打不弯,静默地立在这喧嚣尘世中,守着她自己的节与信。
当年她丈夫早逝,洛家乱成一锅粥。
丈夫的兄弟们为了争夺家产,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院子里到处是碎裂的瓷片和洒落的文书。
她一个年轻寡妇,肩上却扛着整个家族的存亡,既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又要周旋在那些贪婪又狠辣的叔伯之间。
她咬着牙,忍着泪,从不示弱,哪怕夜里躲在厢房角落,用袖子捂着嘴无声地哭泣,第二天依旧挺直腰杆,面对一屋子的算计与冷眼。
有人劝她:“你可是沈家嫡女,出身高贵,娘家势力也不弱,再嫁一位体面人家,也不算委屈,何苦把自己困在这守寡的苦日子里,白白耗尽青春?”
话虽好听,可谁又能真正懂得她心中的苦楚?
谁能明白,她每到深夜,总会悄悄取出丈夫生前常穿的那件旧袍,紧紧抱在怀里,闻着残存的气息,一遍遍回忆他们相守的点滴?
那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布料上,晕开成一片片深色的痕迹。
就是那一缕对亡夫的念想,那一丝不肯认命的倔强,支撑着她一步步熬过最黑暗的岁月。
她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坚守,为了给年幼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终于,在她的苦心经营下,洛家从支离破碎中重新站稳脚跟,一步步恢复了元气。
如今,洛家已成了江北最响当当的茶商世家,商号遍布南北,名声远播。
她站在院中,望着庭院深处那一株开了三十年的腊梅,眼神平静而深远。
她看着苏氏,那个温婉坚韧的年轻女子,忽然觉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苏氏对老太爷那一片赤诚的真心,那不图名利、只愿相守的深情,让姑太太看在眼里,竟忍不住心头一颤。
她看着苏氏低头垂眸的侧脸,恍惚间,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样的重情重义,那样甘愿为所爱之人默默付出的心性,真是个好孩子。
姑太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几分感慨:“果然,老太爷没看走眼。”
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接下那份重托的人。
“苏氏多谢姑太太为我操心。”
苏氏低头行礼,声音轻却坚定,眼中满是感激。
姑太太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老太爷的续弦,名分上就是我的嫂子。我不帮你,谁还能帮你?这沈家门第森严,规矩多,难处也多,你孤身一人,我怎能袖手旁观?”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刘重:“往后你在沈家碰上难处,只管派个人送信去江北。不必顾忌,不必犹豫。我虽老了,骨头都松了,耳朵也不如从前灵便,可替你撑腰,还使得。”
苏氏心头一热,眼眶微微泛红:“姑太太……”
“您这是要回江北了?”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舍。
“嗯。”
姑太太点点头,目光望向窗外,“再过两日就走。”
“怎么不多留几天?”
苏氏有些惊讶,眉间微蹙。
往年姑太太来沈家,少说也要住上半年,最长的时候,甚至能待上三个月。
每逢她来,沈家上下都格外刘重,连老太爷都会亲自到院门口迎接。
可这次,她才来了不到一个月,竟就要匆匆离去。
刘妈妈在一旁轻声道,语气恭敬却带着心疼:“老夫人,这次老太太来,本就是专程看您的,哪敢久留?再说了,这两年她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已是强撑着精神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