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的关东山飘着冷雨,柏油公路在雨幕里泛着青光,像条冻僵的蛇。白野把越野车停在黑风口的老松树下,引擎散热格栅还沾着山路上的泥点,副驾驶座上的黑色相框晃了晃——父亲的遗像在雨雾里显得模糊,鬓角的白发和老松树的针叶一样,被岁月磨得发脆。
\"小野,带伞。\"三叔公的声音从后视镜里传来,老人裹着件深蓝色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雨水,\"你爷爷头七讲究'雨淋坟,出贵人',当年你太爷爷总说这是关东山的土理......\"
白野抓起后备箱里的折叠伞,金属伞骨弹开时发出咔嗒声,惊飞了松树上的麻雀。他望着山道尽头的院落,青瓦屋顶的炊烟混着雨气往上飘,像根没烧完的香。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去黑风口看看,找个戴深蓝色帽子的老人......\"当时监护仪的波纹正变成直线,那句话说得含混,却带着股拼命的劲。
院落里已经挤满了人。穿黑色雨衣的乡亲们蹲在屋檐下,手里的纸钱被雨打湿,贴在石阶上像片深色的疤。白野认出了村支书家的二小子,那家伙正举着手机录像,镜头对着堂屋正中的灵位——父亲的黑白照片嵌在红木框里,框边的铜扣擦得发亮,像两颗没泪的眼睛。
\"来了。\"三叔公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指冰凉,捏着张泛黄的纸,\"你爷爷要找的东西,夹在这本《关东山志》里。\"纸页上用红铅笔圈着段话:\"1938年秋,八路军独立团收复鹰嘴崖,侦察排长燕双鹰率队炸毁日军军火库......\"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鹰头,笔尖戳破了纸背。
白野的目光落在灵位旁的供桌上。那里摆着顶深蓝色旧棉帽,帽檐上的金线绣成鹰形,只是翅膀的位置被虫蛀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棕褐色衬里。他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老照片,穿灰布军装的年轻战士站在红旗前,腰间的短匕首刀柄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鹰头图案。
雨突然下大了,砸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堂屋门口的人群突然往后退,让出条窄窄的通道。白野抬眼望去,只见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雨里,深蓝色中山装的领口别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雨水顺着徽章的棱角往下淌,在衣襟上冲出细小的沟壑。
\"是燕爷爷。\"旁边的孩童突然小声说,手指攥着的纸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鸢尾的红布上印着鹰的图案,\"我爷爷说,他年轻时能在黑夜里打鸟......\"
老人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节点上。白野注意到他的左手缺了截小指,疤痕的形状像片被啃过的枫叶,而右手握着的拐杖头,其实是用匕首柄改的,棕色牛皮上的樱花纹几乎磨平,只剩下淡淡的凹痕。
\"白老四的儿子?\"老人在灵位前站定,声音混着雨声,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头时,白野突然屏住了呼吸——那双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下依旧锐利,瞳孔收缩的速度比常人快半拍,像鹰隼发现猎物时的瞬间反应。
\"是。\"白野把伞往老人那边倾斜,伞沿的雨水滴在对方的肩章上,\"我父亲......白建国,生前总提起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燕排长的鹰眼,能看透关东山的石头......\"当时还以为是老人们编的故事。
老人的目光落在供桌的旧棉帽上,拐杖头在地面划出个圈,正好圈住白野的鞋尖。\"1940年冬,你爷爷在鹰嘴崖替我挡了颗子弹。\"他的手指在拐杖柄上摩挲,那里的刻痕突然在雨光下清晰起来:\"1938-1945\",数字间的\"鹰\"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当时他说'燕排长,我闺女还没见过鹰呢'......\"
白野的喉咙突然发紧。他从三叔公手里接过那本《关东山志》,翻到夹着红铅笔的页码,照片上的八路军战士正举起步枪,帽檐下的侧脸轮廓和眼前的老人重合——只是照片里的青年左眼眉骨有块疤,而现在的老人眼角,同样位置有颗褐色的老年斑,像疤痕结的痂。
\"你爷爷总说,关东山的鹰老了,就会蹲在老松树上看日出。\"老人突然笑了,笑声震得灵位前的烛火晃了晃,\"他去年还跟我打电话,说要带着重孙子来黑风口,看看当年埋枪的地方......\"拐杖头在地面磕了三下,\"就在那棵老松树下,第三圈树根的位置。\"
雨幕里传来纸钱燃烧的噼啪声。白野望着屋檐下的乡亲们,有人正在讲父亲年轻时的事:\"建国当年在采石场炸石头,眼睛闭着都能听出哑炮......\"有人接话:\"那是家传的本事!他爹当年在护民队,听声就能辨出日军的掷弹筒型号......\"
老人的目光突然转向院门外的老松树。树干上有块明显的凹痕,形状像只展开的翅膀,雨水流过凹痕时,会在地面积成个小小的鹰头形状。\"1938年,我在这里埋过柄短匕首。\"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对自己说,\"刀鞘上的樱花纹,是佐藤亲手刻的......\"
白野猛地想起《关东山志》里的插图。鹰嘴崖主峰的了望台上,插着柄匕首的黑白照片旁,标注着\"日军少佐佐藤自尽处\"。当时他以为是战地记者的艺术加工,现在才看清,匕首柄的形状和老人的拐杖头一模一样。
\"你父亲要找的东西,在棉帽里。\"老人用拐杖指了指供桌,\"你爷爷临终前托我缝的,说等他孙子懂事了再给。\"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在那颗老年斑上积成小小的水珠,像滴悬而未落的泪。
白野伸手拿起旧棉帽,帽檐的夹层里果然有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金线绣成的鹰翼,里面掉出个油纸包,展开的桦树皮上,用红铅笔写着行字:\"鹰老了,翅膀留给能飞的人\",字迹的最后笔向上挑起,和《关东山志》里燕双鹰的签名笔迹完全吻合。
\"这是1945年日军投降那天,燕排长给我的。\"三叔公凑过来说,老人的手抖得厉害,\"你爷爷总说,燕排长的眼睛能看透三十年的雨......\"
白野抬头时,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云隙,在老松树上的凹痕处投下道金光,像只展翅的鹰。穿深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已经走到树下,正弯腰抚摸第三圈树根,左手缺指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像片重新活过来的枫叶。
\"小野,过来。\"老人的声音穿过院坝,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白野走过去时,看见对方正用拐杖头拨开树根处的泥土,露出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是步枪的枪管,上面的\"杀寇\"二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却仍能辨认出遒劲的笔锋。
\"你爷爷说,现在的孩子只见过玩具枪。\"老人把枪管往他手里塞,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得让他们知道,关东山的土底下,埋着多少能打鬼子的家伙。\"他的鹰眼望向东方的天空,云层正在散开,露出鹰嘴崖的主峰轮廓,像只昂首的鹰。
白野握着枪管站起身,发现老人已经转身往山道走去。深蓝色中山装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得像秒表,每一步都踩在当年护民队走过的路线上。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鹰,不会在乎羽毛白不白,只在乎能不能飞。\"
堂屋的烛火还在燃着,父亲的遗像在烟霭里显得安详。白野把桦树皮放进贴身的口袋,金属烟盒硌着胸口,里面装着那截苏绣金线——从旧棉帽上拆下来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段没讲完的故事。
山风突然吹过老松树,针叶的簌簌声里,仿佛混着无数声鹰啸。白野望着山道尽头的身影,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这场头七——有些传承不在族谱里,不在墓碑上,而在双锐利的眼睛里,在根没锈断的枪管里,在代又代人守护的关东山风里。
远处的鹰嘴崖主峰在阳光下泛着青,像块被岁月擦亮的钢。白野举起那截生锈的枪管,对着天空的方向,恍惚间看见无数只鹰从云层里俯冲下来,翅膀掠过黑风口的老松树,掠过堂屋的灵位,掠过雨幕里的人影,最后化作关东山的风,永远守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