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上的星子都困得打盹儿了,威宁县衙后门那两扇沉重的大门轴,却像被谁踢了一脚似的,“吱嘎……吱嘎……”磨着牙口,响得人耳朵根子发痒。
后巷深处,昏黄的灯笼光晕在地上拖出几道长长短短、哆哆嗦嗦的影子,勉强给这黎明前的漆黑撕开几道口子。
气氛说不上寒酸,倒是透着一股子火燎眉毛的急。
两辆新油过的桐油布篷车,骡子也是精神抖擞的健骡,拴在巷边打着响鼻。
两个手脚麻利的家丁正有条不紊地把那些贴着“京兆杨府”红字标签的樟木箱、紫皮箱往车上抬,都是些能经得住路途颠簸的好家什。
管家模样的小舅子立在车前,额头青筋微蹦,压低了嗓门催促着:“稳着点!慢起慢落!”
东西虽不是寒酸破烂,可这赶路的光景,磕了碰了也是烦心事。
杨夫人站在稍远处的青石板台阶上,并未穿金戴银,一身素净的藕色棉布裙,裹着深青色的夹棉比甲,脸上施了薄粉也难掩那一缕挥之去的愁绪与焦灼。
她手里捏着一块绣着缠枝莲的绢帕,无意识地掩住口鼻,露出的那双眼睛,紧紧盯着搬动的箱子,还有巷子两头,生怕哪边突然冒出点不该有的动静。
她没高声喊叫,但那绷紧的唇角,快拧成死结的眉梢,还有踩着地面微微轻点的绣花鞋尖,都无声地叫嚣着:“快!快些!再快些!”
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头,仿佛衙门口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后面,正蹲伏着一群择人而噬的巨兽,随时会扑出来。
她的丈夫,前任县令杨运来,正站在车辕旁几步远的地方。
他卸任后的去处已然知晓——京城附近的桃源县,做个八品县丞。
虽是京畿脚下,地方繁华些,可“县令”成了“县丞”,“一方父母”成了“佐贰杂员”,这其中的落差,真真像从云端被一脚踹进了泥坑子里,那股子属于文人、属于一县之长的精气神儿,被这冷水浇得透心凉,提溜了半天,也只勉强捞上来半截。
他身形略显清瘦,一身洗得泛白的蓝绸长衫浆洗得还算挺括,腰杆儿习惯性地想要挺直,却在夫人无声的目光扫过来时,又不自觉地缩了缩肩。
两口厚重的大樟木箱子被合力抬上了第二辆车的车板,大约是心太急,力太重,“哐当”一声,撞在了车辕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手脚稳当些!”
杨管家赶紧低喝一声。
杨夫人眉头瞬间拧得更紧,喉间低低滚过一声不满的轻哼,手指上的帕子绞得更紧。
杨运来也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想说点场面话撑撑前县令的体面,可话未出口,眼神先瞟向夫人那边,那点微末的风骨被无声的压力碾了回去,最终只能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搬挪喧嚣中,一阵极轻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踏着巷子里凝着露水的石板,笃、笃、笃……由远及近,然后在巷子口,稳稳地停住了。
灯笼的光晕边缘,像是被无声地裁切掉了一块,两道高大的人影投了下来。
杨运来猛地感到后颈一凉,那股寒气顺着他习惯性微弯的脊梁骨猛地窜了上来,活像有条冰凉的蚯蚓贴肉滑过。
他动作带着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
这一看不打紧,他那张原本努力想端着点文人“从容去职”体面的脸,瞬间褪色、皲裂、僵化,最后碎成了渣!
来者正是新任县令苏康与他的仆从王刚!
苏康一身崭新的从七品青袍官服,如同才淬炼出的利剑,笔直地立在巷口那片将明未明的混沌暗影里。
他身姿挺拔,袍服下摆似还沾着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蹭来的墙头灰,整个人沉静得如同一块压舱石,压得周围那点黎明的光亮都黯淡了三分。
在他身后,王刚像根最可靠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地站立着。
“哎!哎哟喂!苏……苏贤弟!不……苏大人!”
杨运来那颗被贬官和惊惧搅得七荤八素的心,此刻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又是暖又是凉。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打着飘,挤出来的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楚尴尬。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是一个深躬,腰弯得几乎要折叠起来,双手作揖高举:“您……您金尊玉贵之躯,怎……怎敢劳您亲自移步到这腌臜之地……这……这真真是折煞下官!折煞下官了!”
那股子劫后余生想赶紧飞走的庆幸,夹杂着对这个京城里素有“活阎王”之名的年轻人的深深畏惧,以及最后时刻竟有人相送的复杂心绪,在他脸上糊成了一团难以名状的浆糊。
他的腰虽弯着,可那低垂的视线,却固执地在王刚手中那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裹和苏康年轻却稳重的面庞上来回扫视,最后才落在苏康本人身上,眼神是又惊又愧又涩。
苏康目光坦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巷子里的晨风吹得他发丝轻扬,更衬得眉目沉静如初凝的湖面:“杨大人一路辛劳,些许俗物,聊备途中零用。不成敬意。”
那声音平稳得如同拂过巷墙的风,不疾不徐,却清晰异常,轻而易举地盖过了所有搬抬的杂音。
沉默如影的王刚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捧上那个分量明显很重的布包。
杨运来看着那包裹,双手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伸出去接时动作都有些僵了。
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抖一抖叮咚作响,里面估计装着不少的铜钱。
一股酸胀滚烫的气流猛地从杨运来的鼻腔喉咙涌上眼窝,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他才发出干涩的声音:“……谢……谢大人体恤!”
杨运来是真心实意,也是五味杂陈。
这点铜钱,哪放在他眼里?重要的是,这人来了!
在阖县上下、同僚乡绅无人露面送行,连看门老吏都躲得远远的清早,苏康他竟然来了!
骡车终于装点妥当,杨夫人和家中女眷早已无声无息地坐进了紧闭着帘幕的车厢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杨运来手脚并用地爬上第一辆车的车辕,踩稳当后,刚想让车夫扬鞭,目光却猛地又钉回了苏康脸上。
那股子压在胸口的郁气,那股对这泥潭般威宁县的最后一点不甘和忧虑,猛然冲了上来!
他几乎是拧过身子,从车辕上探下大半截腰,胖手抓住车厢边缘才稳住,把脑袋使劲儿往苏康耳边凑。
一股因心焦和激动而变得滚烫粗重的气息喷在苏康耳廓,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又因急切和某种压抑不住的情绪而抖得厉害,字字含沙:“贤……贤弟!哥哥我……我最后再絮叨一句,你可千万、千万听进心里去!这……这威宁……”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每个字都似从牙缝里狠狠磨出来,“看着水浅好蹚……可那底下的淤泥……能淹到脖子根!一个不留神……那是要……要没顶的哇!千万……千万保重!”
话音未落,他猛然往回一缩,像是被自己这近乎失态的话语烫到,又像是生怕再耽搁一秒,整个人几乎是砸回了车厢里,连滚带爬的模样哪有半分前县令的矜持?
他一边狼狈地往车厢里钻,一边朝前面声嘶力竭地狂吼:“快走!赶路!赶早!一刻也别耽搁!”
兼车夫的家丁被这嗓子吼得手一抖,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凄厉的爆响!
“咴——!”
骡子惊得一个趔趄,蹄铁重重敲在湿漉的冷石板上,发出“咔嗒”脆响,拖拽着沉甸甸的大车,“吱嘎……吱嘎……”地碾过石缝青苔,摇晃着冲出了窄巷,一头扎进黎明前更浓稠的黑暗,几息之间,便连最后一点“嘚嘚”的蹄声都听不见了。
巷子深处,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漆黑,还有青石板上留下的几道歪歪扭扭、湿漉漉的车辙印子,像几条被利爪挠出的丑陋伤口,无声地控诉着逃离的仓惶。
苏康凝立在原地,像一根钉入地面的石柱。
方才面对杨运来时眼底那点稀薄的温和,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瞬间消散,只余下冰封般的锐利与深邃。
他猛地甩了一下沾了墙头灰的青袍下摆,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衙门口那方方正正、却冰冷无比的石阶平台。
袍角带起的劲风,刮得地上的浮尘都微微打旋儿。
送走了这位巴不得插翅飞走的瘟神县尊,苏康眼底那点最后的人情味儿也冻成了冰碴子。
王刚沉默着跟上,主仆二人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清晰的足音。
一个堂堂的一县正印官,竟如同惊弓之鸟,拼着如此狼狈的姿态也要仓皇逃出自己经营了三年的地盘,连个体面的告别都不敢要!
这威宁县的浑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能噬人的烂泥?
杨运来这三年,怕不是脚踩着刀尖、头顶着雷过来的?
人前人后这点可怜的体面,恐怕也是咬牙死撑出来的吧?
苏康的目光,扫过巷子尽头深不见底的黑暗,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