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清晨五点半的空气,带着地中海特有的微咸和凉意。
健身房里只有“砰、砰、砰”的沉闷撞击声,规律、沉重,像一部精准运行的战争机器。
林逸风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滑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水渍。他面前的沙袋随着每一次重拳猛烈摇晃,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有嘶吼,没有宣泄。
每一次出拳,眼前闪过的不是对手,而是一组组冰冷的数据。
SF1000在3号弯的出弯牵引力损失:-3.7%。
与w11在高速长弯中的G值差距:-0.15G。
轮胎在10圈后的衰减曲线,陡峭得像一道悬崖。
这些数据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大脑皮层。赛道记忆宫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每一个弯角,每一条直道,都被拆解成无数个数据帧,反复推演、对比、分析。
引擎冻结。
这四个字像一颗钉子,钉死了所有依赖马力追赶的可能性。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压榨自己,压榨赛车,压榨规则允许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
砰!
最后一拳,沙袋的晃动达到了顶点,几乎要挣脱铁链的束缚。
林逸风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丝刺痛。他没有看沙袋,只是抓起毛巾擦了把脸,走向了法拉利的车队生活区。
今天,是勒克莱尔的测试日。
法拉利的车库,气氛比前几天还要压抑。
技师们像一群沉默的工蚁,安静地各司其职。扳手的咔哒声,气动枪的嘶鸣声,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看得见的沉重,让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马蒂亚·比诺托顶着他标志性的哈利波特圆眼镜,脸色阴沉地盯着数据屏幕,一言不发。领队瓦塞尔则抱着手臂,靠在p房后墙,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林逸风刚换好车队制服走进来,就感觉到了这股几乎凝固的空气。
然后,他看到了源头。
法拉利cEo,路易斯·卡米莱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车库最深处,就在比诺托的身后。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与周围穿着车队制服的工作人员格格不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cEo亲自从马拉内罗飞到巴塞罗那,绝不是来看冬测数据的。
他来看的是一支卫冕冠军车队,如何应对一场已经降临的灾难。
林逸风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工程师罗伯托·奇亚帕身边,拿起一瓶水,视线同样落在了大屏幕上。屏幕上,梅赛德斯的汉密尔顿正在进行长距离测试,圈速稳定得像节拍器。
突然!
围场内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压过了引擎轰鸣的惊呼!
声音是从赛道旁的观众主看台和媒体中心传来的,像一颗炸雷在p房上空滚过。
车库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动,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电视转播的大屏幕。
屏幕的左侧,圈速榜单赫然刷新!
第一名的位置,不再是梅赛德斯的黑色箭头,也不是红牛的公牛标志。
而是一个绿白相间的四叶草——阿尔法罗密欧!
车手名字:ZhoU。
轮胎:c5。
时间:1:16.976!
全场最快!刷新了四天以来的冬测最快圈速!
法拉利车库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比刚才cEo在场时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如果说梅赛德斯的快是意料之中,那阿尔法罗密欧的这个圈速,简直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个身穿红色队服的人脸上。
阿尔法罗密欧用的是什么?
法拉利引擎!
“砰!”
比诺托的拳头猛地砸在了工作台的金属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镜片后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领队瓦塞尔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甚至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确认那不是一个系统错误。
林逸风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微收缩。
周冠宇。
这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个在F2赛场上就已经崭露头角的华夏同胞,那个他曾经私下里提点过几句的后辈。
他竟然……用着同样规格的法拉利引擎,跑出了一个连法拉利正牌车队都无法企及的圈速?
内心深处,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有震惊,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推到悬崖边缘的、更深沉的危机感。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名年轻的技师失声低语,立刻被旁边的同事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噤若寒蝉。
首席策略师赵思宁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飞速滑动,调出了详细数据。她扶了扶眼镜,用一贯冷静的语调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不是偶然。他的数据……很完美。”
赵思宁将平板转向比诺托和林逸风。
“你们看,第三赛段,他的出弯加速阶段,遥测显示几乎没有多余的轮胎空转。他对油门的控制,精细到了极致。而且最可怕的是轮胎管理,这一圈冲刺下来,他的胎温始终保持在最佳工作窗口的中心线,他榨干了c5配方轮胎的每一丝性能,没有一点浪费。”
林逸风没有凑过去看平板。
他只是走到自己的数据屏幕前,手指在触控板上轻点几下,调出了周冠宇那一圈的全部遥测数据图。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字,在外人看来如同天书。
他闭上了眼睛。
赛道记忆宫殿瞬间被激活。
世界消失了,喧嚣的车库、凝重的气氛、cEo的注视……一切都化为虚无。他成了盘旋在加泰罗尼亚赛道上空的一个幽灵,俯瞰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赛车。
不,他甚至钻进了那辆车里。
他能“感受”到周冠宇在1号弯的晚刹车点,能“听见”轮胎在极限状态下的轻微嘶叫。他“看”到周冠宇在进入3号长弯时,方向盘一个微乎其微的修正,用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抑制住了车尾的不安分。
那种驾驶风格……
不像是学院派的精准和算计,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在赛道上跳舞的本能。狂野,大胆,却又在最关键的地方细腻得可怕。
这小子……是块宝。
林逸风睁开眼,眼底的惊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专注。
罗伯托·奇亚帕悄悄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Ethan……现在的情况,媒体会疯掉的。客户车队比我们快,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引擎冻结的消息一旦被国际汽联官方确认,我们……我们几乎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一整年,我们都得用这台车去比赛。”
林逸风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屏幕上周冠宇的数据。
他当然明白。
客户车队跑出惊天圈速,只会加倍印证一件事——不是法拉利引擎不行,而是法拉利车队的SF1000赛车本身,存在巨大的设计缺陷!
引擎的劣势已经被钉死,如今连引以为傲的底盘和空气动力学,都被人扒光了按在地上摩擦。
前路,已是绝境。
林逸风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那条代表油门开度的绿色曲线。
“罗伯托。”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
“如果引擎不能更快了,如果空力追不上了。”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比赛工程师,一字一句。
“那我们就把其他的一切,做到理论上的极限。”
那一晚,夜幕下的法拉利p房灯火通明。
紧急会议。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着车队所有核心成员。比诺托,瓦塞尔,赵思宁,各位总工程师,当然,还有林逸风和今天完成了测试的勒克莱尔。
cEo卡米莱里没有参加会议,但他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他的存在感笼罩着整个房间。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的建议是,放弃传统的平衡策略。”林逸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站了起来,手按在桌面上,“既然我们在直道上注定要输,那就把所有的研发资源和调校方向,都赌在弯道上!”
他的提议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
“这太冒险了,Ethan!”底盘总工程师立刻反驳,“极端的下压力设定会带来巨大的直线阻力,我们在直道上会被人活活超车!dRS区域我们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所以我们要把轮胎策略也推到极限!”林逸风的语速加快,“用更软的轮胎跑排位赛,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好的发车位!正赛里,进站策略要更激进,用更多的进站次数来换取轮胎优势,在弯道里把时间赚回来!”
“可这样一来,我们的策略窗口会变得非常窄!一旦出现安全车,整个比赛就毁了!”赵思宁虽然冷静,但也指出了这个方案的致命弱点。
“那就赌!赌我们能创造出足够大的领先优势,让安全车都毁不掉!”林逸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我们现在就像一艘漏水的船,按部就班地补漏已经没用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引擎开到最大,赌我们能在沉没前冲到对岸!”
“这是疯子的策略!”
“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疯子!”
会议室里,激烈的争论此起彼伏。支持与反对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勒克莱尔看着自己的队友,眼神复杂,他从未见过林逸风如此激进、如此不顾一切的一面。
就在争吵达到白热化的时刻。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比诺托的助理一脸煞白地冲了进来,他甚至忘了敲门,手里举着一个平板电脑,因为跑得太急,声音都在颤抖。
“先生们……抱歉打扰……”
他把平板递到比诺托面前,所有人的争吵都戛然而止,齐刷刷地看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封刚刚抵达的邮件。
发件人:FIA(国际汽车联合会)。
邮件标题,一行冰冷的、宣告最终审判的文字,清晰无比:
【official confirmation: Freeze on 2020 F1 power Unit development Effective pre-season testing.】
(官方确认:2020赛季F1动力单元研发,冬测后全面冻结。)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扇通往追赶希望的大门,在所有人面前,被“哐”的一声,彻底焊死。
林逸风提出的那个疯狂的、被认为是赌博的激进策略,在这一刻,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