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巅,禁忌之地。
那自万古前便静坐于不老松下的白衣身影,体内刚刚汇聚了亿万兆分身推演而来的至高规则——“唯我创道”之法。这道规则,本应是通往超脱之路的终极答案,是超越“道”本身的无上法门。
然而,当这道规则融入其身躯的刹那,一种源自大道本能的否定意志,自剑无尘体内油然而生。
“唯我创道……仍是‘道’,非‘无道’。”
一个不含任何情感、纯粹由理构成念头,在其本源深处回响。作者境,应先历无道境。若仍在“道”的范畴内推演,无论多么精妙,终究是画地为牢。
“轰——!”
没有丝毫预兆,剑无尘那渡劫期大圆满的身躯,再一次崩解。这一次的崩解比上一次更为彻底。亿万兆的金色光点不再是射向本源真界,而是直接化作了亿万兆个独立的、气息与本体完全一致的白衣身影。
他们不再局限于某个宇宙,而是直接降临到了每一个本源真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出现在繁华仙城的茶楼里,有的出现在荒古禁地的深渊下,有的出现在初生凡人的摇篮旁。每一个分身,都是一个独立的推演单元,拥有着完整的“真我唯一”境界。
他们降临后,便各自寻一处地方静坐,双目紧闭,神念沉入无尽的虚无,开始了新一轮的推演。
这一次,他们推演的目标不再是如何突破,而是更为根本的问题——何为“无道”?
悬浮在一旁的杀神剑微微颤动,血色剑光一闪,化作血甲男子的模样。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不老松下,再感应着那遍布诸天万界的无数道主人气息,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身形再次化为血剑,隐没于虚空之中,不知去向。
秦岭之巅,自此真正成了一座空山。
***
岁月流转,纪元更迭。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混沌轮回,那片孕育了诸天万界、承载着万千道则的“概念虚空”,开始显露疲态。
最初的征兆,是法则的迟滞。
一片名为“大衍”的本源真界中,一位仙帝正与对手死战,他引动时间法则,欲要暂停对手的动作,却发现往日里瞬息即至的法则之力,竟延迟了刹那。就是这刹那的延迟,让他被对手的神通击中,帝血染红了星海。
“怎么回事?时间长河……为何如此粘稠?”仙帝骇然。
这并非个例。
很快,整个概念虚空笼罩下的所有世界,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空间法则不再稳固,时常出现无端的空间裂缝;五行法则开始紊乱,导致许多世界水火倒悬,金木错乱;就连最基本的因果法则,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善恶果报不再如往日般分明。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无数生灵心中蔓延。
接着,是道则的枯萎。
概念虚空深处,那些平日里如同璀璨星河般奔流不息的大道本源,开始变得黯淡。一条条粗壮如山脉的道则,其上原本流光溢彩的符文开始剥落、消散。它们就像一棵棵走到了生命尽头的古树,枝叶凋零,生机断绝。
“大道……在死去!”一位活了无数纪元的道祖,在自己的道场中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他所修行的火焰大道,本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他的修为,也随之从道祖之境,跌落至仙帝,再到圣人、大罗……最终化为一抔凡土。
这样的景象,在诸天万界同时上演。无数强者眼睁睁看着自己苦修亿万载的道果崩塌,毕生修为付诸东流,最终与草木同朽。
那是众生的末日,是修行文明的黄昏。
再之后,便是神则的崩解,与天道的陨落。
概念虚空之上,那些由大道意志延伸而出,负责维系各个本源真界运转的天道,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崩溃。它们如同巨大的琉璃,表面布满了裂痕,最终在无声中彻底碎裂。
“轰隆隆——!”
随着天道的死亡,一个个本源真界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与规则支撑。宇宙的边界开始消融,星辰如烛火般熄灭,大陆板块分崩离析,无尽的生灵在哀嚎中被卷入崩塌的空间,化作最原始的混沌之气。
“吾不甘!吾乃此界天道,当与世长存!”
“救救我们!上苍何在?大道何在?”
“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原来,这便是最终的结局……”
绝望的祈求、愤怒的咆哮、悲凉的叹息,响彻在每一个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但无论他们如何呐喊,都无法阻止这场席卷一切的浩劫。
概念虚空,这片存在了无穷岁月的根基之地,它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最终,随着最后一个本源真界彻底湮灭,随着最后一缕法则之光消散,整片概念虚空猛地向内一缩,化作了一个无法描述、无法观测的“点”。
然后,连这个“点”也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时间、空间、物质、能量、因果、法则……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绝对虚无。
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之中,唯有亿万兆个白衣身影,依旧静坐着。他们的推演,似乎并未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毁灭所影响。
***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中,一个白衣身影,缓缓地抬起了手。
这个动作,不蕴含任何力量,却仿佛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动”。随着他的动作,一种本能的意志开始苏醒。
“当有光。”
一个念头,并非言语,而是最纯粹的创世本能。
于是,绝对的虚无中,诞生了第一缕光。这光芒初始微弱,却在瞬间照亮了无垠的黑暗。
光芒之中,一个奇点凭空出现。
紧接着,这个白通身影,代表着融合了所有分身意志的大道本体,开始以一种无情而精准的方式,进行着创造。
他伸出手指,在虚无中轻轻一点。奇点轰然爆开,清气上升,浊气下沉。一片崭新的、比之前更为广阔、更为稳固的概念虚空,就此诞生。
他抬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阴阳二气流转,化作了太极道图,为新的虚空定下了最基本的平衡。
他拂袖一挥,时间长河奔涌而出,空间壁垒层层构筑。时空,就此成型。
因果、轮回、命运、五行、造化……一条条全新的、更为完善的大道法则,自他体内延伸而出,如同经纬线般交织,构成了新概念虚空的骨架。
随后,他随手一撒,无数光点自指尖飞出,落入新的概念虚空中,化作了一个个本源真界的雏形。这些真界吸纳着混沌之气,遵从着全新的大道法则,开始自行演化。
星辰诞生,大陆形成,生命在最原始的海洋中孕育。
从最低等的草木生灵,到拥有智慧的凡人,再到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
做完这一切,那个白衣身影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他仿佛耗尽了创世的本能,再次归于静止。而那亿万兆个推演的分身,也早已在创世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本体之中。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创造的一切,眼眸依旧是那般空洞,无喜无悲。他遗忘了为何要毁灭,也遗忘了为何要创造。这一切,都只是源于大道最深处的本能。
他随意选择了一个刚刚诞生不久的修真界,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的一座无名山峰之巅。
他寻了一块青石,缓缓坐下,继续着那永恒的静止。
***
新纪元。
岁月悠悠,沧海桑田。
新的生灵在新世界中繁衍生息,修行文明再次走向辉煌。无数天骄人杰涌现,他们开宗立派,证道长生,从凡人一步步修炼到仙人、仙王、仙帝,最终,更是诞生了触摸到大道本源的道祖级存在。
这个纪元,似乎比上一个纪元更为鼎盛。
然而,在所有修仙者的世界里,都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在一处名为“葬仙星”的古老星辰上,有一座秦岭山脉,其主峰之巅,坐着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
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
一些新晋的道祖曾试图推演他的来历,却发现他的因果一片虚无,仿佛自这个世界诞生之初,他便已存在。他们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古籍,最古老的一本残卷上,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
“峰巅有白衣,不知其始,不见其终,疑为纪元之见证者。”
有道祖猜测,他可能是一位活了亿万年的古老存在,或许是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活化石。亿万年,这已经是他们想象力的终点。他们永远无法知晓,这个男子的存在,远比他们认知中的“纪元”要古老无数倍。
而关于他修为的猜测,更是众说纷纭。
***
这一日,秦岭之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一袭青色道袍,气息飘渺,与天地相合。他每一步踏出,脚下都有道韵金莲绽放,显然是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大能。
“贫道青玄子,见过道友。”老者在距离剑无尘百丈外停下脚步,稽首行礼。
山巅之上,白衣男子静坐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青玄子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贫道修行三千万载,终至渡劫期大圆满,自认此界已无敌手。然,天道之上,总觉尚有前路,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听闻道友在此枯坐万古,特来请教。”
他凝神看向剑无尘,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道友的境界……当真奇特。”青玄子抚须沉吟,“从气息上看,你我皆是渡劫期大圆满,同处一个境界。但贫道能感觉到,你我的‘道’,截然不同。”
“贫道的道,是顺天而行,感悟天地法则,最终与天道相合,求得长生久视。”
“而道友的道……”青玄子眉头紧锁,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汇,“贫道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与此方天地的共鸣。你仿佛……独立于这方世界之外。你的‘渡劫期’,并非此界天道定义的渡劫期。这究竟是何等境界?”
他问了许久,剑无尘依旧如亘古不变的雕塑,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青玄子叹了口气,再次躬身行礼:“是贫道唐突了。道友心境早已超越凡俗,是我着相了。今日一见,贫道心中已有所悟,多谢道友。”
说完,他便转身,一步踏出,身形消失在天际。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所面对的,究竟是何等伟大的存在。他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青玄子走后,山巅重归寂静。
风吹过,拂动着剑无尘的白发与衣袂,他依旧静坐,仿佛要坐到这个纪元的终结。
***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
一个身着淡绿色长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秦岭之巅。她约莫十六七岁,梳着双丫髻,大眼睛清澈灵动,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她是山下修真门派“青云门”的一个小弟子,听闻了山巅仙人的传说,偷偷跑上来看热闹的。
“哇,真的有个人坐在这里!”少女看到静坐的剑无尘,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绕着剑无尘转了好几圈,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
“白头发,白衣服……长得真好看。可是,他为什么一直坐着不动呢?是在修炼什么绝世神功吗?”
少女自言自语,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走到剑无尘面前,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仙人,仙人,你叫什么名字呀?”她脆生生地问道。
剑无尘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少女也不气馁,继续说道:“我叫灵儿,我师父说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灵根呢!以后我肯定能成为很厉害的仙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情,从门派的趣闻,到修炼的烦恼,仿佛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仙人”。
说着说着,灵儿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迷茫。
她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剑无尘的面容,轻声喃喃道:“奇怪……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是深藏在灵魂深处的某个印记被触动了,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可能呀,我才活了十六年,除了山下的城镇,哪里都没去过。”灵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了。
她看着剑无尘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了那么久,一定很孤独吧?”
话音落下,一阵山风吹过。
始终静坐不动的白衣男子,那空洞的眼眸,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而远在未知之地,那亿万兆正在推演的分身,他们的神念之中,同时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念……皆成空?”
“一笔……定乾坤?”
推演,仍在继续。通往真正超脱的道路,或许就在这不经意的一念之间,悄然开启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