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所监狱的阴冷石室里,伊藤日和癫狂的哭喊与诅咒仿佛还在墙壁间回荡。东野稷却像一块沉默的磐石,不为所动。他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从染坊排水口栅栏锈蚀缝隙中艰难取出、被白绢小心托着的那缕名贵的金线混纺丝绸丝线;另一样,则是从樱落艺伎“雪千代”被害案现场隐秘角落发现、同样被证物袋封存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金线!
冰冷的铁证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东野稷心中炸响。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牢笼的阴影,死死锁住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涣散的日和。
“日和,”东野稷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这金线,从何而来?”他并未展示手中的证物,只是抛出了这个看似与染坊案无关的问题。
日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下意识的抵触。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将东野稷的问题从混乱的记忆里打捞出来。
“金…金线?”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干涩,“哼…不过是…去年去京都游玩时,一个讨厌的公子哥儿硬塞给我的玩意儿罢了。”她撇了撇嘴,即使身处绝境,提起那段往事时,语气里仍残留着一丝被追捧的、扭曲的优越感。
“公子哥儿?”东野稷的追问如同冰冷的锥子,精准刺入。
“叫…叫什么织田裕二来着?”日和皱着眉,努力回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看着排场大得很,烦死了,死皮赖脸地说喜欢我…笑话!我心里只有新之助哥哥,他算什么东西!”她语气陡然拔高,带着刻毒的鄙夷,随即又泄了气,“…不过,他送的东西倒是顶好的,这金线就是其中之一…亮闪闪的,看着就非凡品。我…我就留下来了,后来绣在了我最喜欢的那套和服的内衬上…还挺衬我的。”她的话语在提到“衬我”时,透出一丝病态的自得。
织田裕二!
这个名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在东野稷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贯通!岛津忠信背后那模糊却庞大的阴影,德康枫那讳莫如深的警告——“此线非尔等可查”…原来如此!竟是幕府将军的次子!
一股寒意从东野稷的脊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德康枫为何极力阻止他们深挖金线——这牵扯的是幕府最高层的权力漩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日和这个愚蠢的女人,竟在无意中卷入如此恐怖的棋局而不自知!
他不再多问,甚至没有再看日和一眼,转身大步离开阴森的牢房。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日和的低语与牢房的腐气,却关不住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别院内,气氛与监狱的阴冷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松弛与日常的烟火气。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纸窗,洒在洁净的榻榻米上。婉儿正跪坐在矮几旁,小心翼翼地分拣着刚从市集买回的草药,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樱木雪坐在窗边,膝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医书,指尖偶尔在泛黄的书页上划过,阳光为她清冷的侧颜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矮几的另一侧,阿月正专注地擦拭着她的短刀,动作一丝不苟,锋刃在光线下闪烁着寒芒,与她沉静如水的面容形成奇异的和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茶水的温润气息。
穆之则坐在靠近庭院回廊的位置,面前摊着几份案卷,但他并未沉浸其中,而是捧着一杯热茶,目光悠然地望向庭院里几株初绽的早樱,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染坊案的尘埃落定,虽然结局沉重,但至少真相已明,压在心头的大石暂时移开。
东野稷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室内,瞬间打破了这份宁静。他步履沉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一股无形的低气压。
室内的轻松气氛顿时凝固了。
婉儿停下了哼唱和手中的动作,担忧地看向东野稷。樱木雪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清冷的眸子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深沉的凝重。阿月擦拭短刀的动作一顿,指尖微微收紧。穆之放下茶杯,脸上的闲适瞬间褪去,眉头微蹙:“稷兄?何事如此凝重?”
东野稷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桌案前,将手中小心保存的两份金线证物“啪”地一声,重重地并排放置在白绢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诸位,请看此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巨大的震动。
众人的视线瞬间聚焦。
“左边这缕,取自染坊排水口,是日和潜入、逃离的铁证。”东野稷指向那缕带着水锈痕迹的金线。
“右边这缕,”他的手指移到旁边那份,“则来自雪千代姑娘遇害的现场。”
那几乎完全一致的材质、色泽、捻度与金线的特殊光泽,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它们是跨越了不同凶案现场的、冰冷而致命的孪生子!
“嘶…”穆之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同源?!这金线…”
“方才我去见了日和。”东野稷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据她供述,这金线,是去年在江户时,一位名叫织田裕二的公子赠予她的。”
“织田裕二?”穆之低声重复,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解和疑惑。
樱木雪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褪去几分:“织田…裕二?那位…将军大人的…次公子?”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
东野稷沉重地点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正是。日和形容此人排场极大,对她纠缠不休,赠予此等非凡金线示好。她虽不屑,却贪图贵重,留为己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围拢的几人能听清,“现在,你们明白为何德康大人当初严令禁止我们深查这金线了吗?岛津忠信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庞大阴影…原来是直通天听!”
穆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缓缓坐回原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脑子里却思绪万千“没想到哪里的朝廷都一样,充满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
婉儿和阿月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情都无比肃穆。别院内刚刚还存在的些许日常暖意,瞬间被这来自权力顶峰的冰冷阴影彻底驱散。
“将军之子…纠缠艺伎出身的日和…赠予独特的金线…而这金线,不仅出现在日和作案的染坊现场,更出现在樱落艺伎雪千代遇害的现场…”穆之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力,“这绝非巧合!这意味着织田裕二此人,极有可能与雪千代姑娘的死脱不了干系!”
阿月眼神冷冽如刀:“而且,随着岛津忠信的出逃,我们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杀害雪千代嫁祸婉儿的人是不是岛津忠信?!”
“更关键的是岛津忠信现在哪里?”樱木雪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补充了最令人不安的联想,“难道他已经回到了京都城,是否还在觊觎“夜樱紫”…” 她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倾轧与凶险已不言而喻。
穆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雪千代的死是情杀?灭口?还是…以杀戮为乐的权贵游戏?织田裕二纠缠日和,是单纯的猎艳,还是另有所图?他赠予的金线,为何会如此致命地出现在两个血案现场?” 每一个问题都沉重如山。
东野稷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股凛冽的、近乎悲壮的杀气在他周身弥漫:“无论真相如何凶险,此人已与两桩血案紧密相连!染坊案虽结,但艺伎杀人案的真凶逍遥法外,且其身份…令人窒息!这金线,是日和无意中抛出的、直指幕府最高层阴影的钥匙!”
他看向穆之,眼神坚定如铁,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孤兄,此间事情远未结束!能否在多留些时日,我们的剑锋,是否…还该指向京都?指向那二条城深处的阴影?”
穆之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婉儿、阿月、樱木雪凝重的脸庞,最终与东野稷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目光中有震惊,有沉重,更有一种被真相和责任点燃的、不容退缩的决心。
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查!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是将军御所!沉冤未雪,亡魂难安!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婉儿,立刻重新整理艺伎杀人案所有卷宗,尤其是与京都权贵相关的蛛丝马迹!阿月,准备行装,此去京都,步步惊心!雪姑娘,烦请准备最周全的解毒避秽之物,此番…我们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刀剑!”
别院内短暂的日常宁静被彻底打破。染坊案的余烬尚未冷却,来自权力核心的巨大阴影已如乌云压顶。那根贯穿了两个血腥现场、来自将军之子的金线,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将东野稷与穆之的目光,死死地引向了京都——那座繁华与腐朽交织、权力与死亡共舞的古老都城。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二条城的阴影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