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烧到后半截,灯花“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我手背,倒比掌心的梦玉残片凉些。
这玉从白天就不对劲。
宝玉摔碎通灵玉时,我趁乱攥住半块边角,原想着留个念想,谁承想它贴在肤上就开始发烫,像块埋在炭灰里的栗子,此刻竟烫得我指尖发颤。
许是今日太耗心神——从卯时接旨到辰时开宴,再到宣读那十条新规,我站在日头底下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连茶都没喝上一口。
门帘被掀起一道缝,穿堂风裹着夜露的凉,先扑进来的是宝玉的青缎马蹄袖。
他的手覆上来时带着凉意,许是在外头吹了风,指腹蹭过我手背的薄茧,像从前在花下替我捡帕子那样轻:“林妹妹,你要好好的。”
我仰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底晃成两团暖光。
他眉峰还沾着白天的喜气,可眼尾细纹里凝着层薄霜——这半年为新政跑户部、说动老臣,他熬得狠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把残玉往他掌心里送:“我很好。你瞧,连这劳什子都热乎了,许是替咱们高兴呢。”
他没接,指节却悄悄蜷起来,把我手背的凉捂进他掌纹里。
外头突然传来抽噎声,像小奶猫被踩了尾巴。
我和宝玉同时转头,就见门被撞开条缝,团藕荷色的影子踉跄着扑进来。
小灵玉的发辫散了半条,红绒花歪在耳后,前襟全是泪痕,扑到我膝头时撞得我胸口发疼,倒比平日里撒娇的力道还大:“娘亲不要走!灵玉梦见你……你躺在白茫茫的地方,怎么喊都不应!”
我心尖猛地一揪,低头去擦她脸上的泪。
这丫头才五岁,往常最怕黑,今晚却从暖阁里跑出来,小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光脚踩在青砖上冰得发红。
她仰起脸时,我瞥见梦玉残片在我们相贴的掌心泛起微光——不是白天那种暖黄,是月白色的,像浸在秋水里的玉,而灵玉眼底也有光,细细的,像星子落进泉里。
“娘不怕黑。”我把她抱进怀里,残玉贴着我们娘俩的皮肤,热度竟顺着血脉往心口钻,“灵玉乖,给娘摸摸小脚丫。”
“林姐姐!”门帘又被掀开,探春的石榴裙先扫了进来,跟着是妙玉月白道袍的衣角。
两人鬓边都沾着夜露,探春发间的石榴花蔫了半朵,妙玉腕上的翡翠念珠还滴着水,显然是从雨里跑过来的。
探春喘得厉害,攥着张明黄纸笺直抖:“陛下下旨了!女官院明日挂牌,首批学员从咱们书院挑!”
妙玉上前一步,袖中飘出股沉水香:“江南七世家的联署书到了,我在角门截的。他们说……说愿做新政的‘桑梓盟’。”她眼尾泛红,道袍下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当年金帐血脉被污为逆,今日总算……”
我望着她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刚进大观园时,探春在秋爽斋说“我但凡是个男人”的模样。
此刻她鬓角沾着雨珠,倒比当年更亮——那是终于能站在阳光下的光。
我摸摸灵玉的发顶,她正把脸埋在我颈窝里抽噎,小身子一耸一耸的,倒像在给我数心跳:“好,好。”
话音未落,喉间突然泛起股甜腥。
我猛地咳嗽起来,灵玉被我震得抬头,眼尾的泪还挂着,慌慌张张去拍我后背:“娘亲?娘亲是不是又疼了?”
宝玉的手突然收紧,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跪到了床前,指尖按在我腕上,凉得像块玉:“林妹妹,你的脉……”
“无妨。”我扯出帕子掩嘴,见帕子上洇开几点红,倒笑了,“许是今天太高兴,气血涌上来了。”
可话音刚落,眼前就泛起黑雾。
灵玉的小脸蛋变得模糊,探春的石榴裙成了团红影,连宝玉的声音都像是从井里传上来的:“去请王太医!快!”
“别……”我抓住他的衣袖,残玉的光突然大盛,暖白的光裹着我们三人,像掉进了云里。
太虚幻境的影子浮出来——那面刻着“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的大石,那池飘着落花的太虚幻水,还有警幻仙子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檐角铜铃:“梦玉共鸣,代代相传……”
灵玉的小手突然按在我眼皮上,她的体温透过掌心渗进来,比梦玉还烫:“娘亲看灵玉!灵玉的眼睛里有星星,和玉一样!”
我勉强睁开眼,就见她眼底的光和残玉的光缠在一起,像两条小蛇,钻进我心口的疼里。
那些疼突然就软了,像春雪落在掌心。
我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宝玉的眉骨——他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宝玉,新政才开头……灵玉……”
“我都知道。”他把脸埋在我手心里,声音闷得像敲鼓,“你睡会儿,我守着。灵玉也守着。”
灵玉立刻抽搭着点头,小手指勾住我的小指:“灵玉守娘亲,哪儿都不去。”
子时的更鼓响了。
我望着帐顶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刚穿来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我躲在潇湘馆里翻《红楼梦》,哭自己命薄。
可如今呢?
探春在查账房,湘云在教女学,连巧姐都跟着刘姥姥学管庄子——她们的命,到底是攥在自己手里了。
喉间的甜腥又涌上来,我舔了舔嘴唇,尝到血的锈味。
灵玉急得直擦我嘴角,小舌头伸出来,像要替我舔干净。
我笑了,把残玉塞进她掌心:“灵玉,这玉以后归你。”
“不!”她慌得要把玉塞回来,“灵玉不要玉,灵玉要娘亲!”
“傻丫头。”我摸摸她的耳朵,“这玉不是石头,是梦。咱们林家的梦,要一代一代写下去……”
声音越来越轻,像风筝断了线。
我看见灵玉的眼泪砸在玉上,溅起细小的光。
宝玉的手还攥着我,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一眼,我看见梦玉在灵玉掌心浮起一行字,青白色的,像用月光写的——
“下一世,由我来守护。”
寅时三刻的鸡鸣划破天际。
我闭眼前最后听见的,是宝玉压抑的呜咽,和灵玉抽抽搭搭的“娘亲你醒醒”。
寅时四刻的风掀起窗纸,潇湘馆的烛火晃了晃,将宝玉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床沿,像道怎么也化不开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