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妆台前,镜中映出凤冠霞帔的影子。
金丝攒成的凤凰在鬓边振翅,赤金翟尾垂落至肩,压得脖颈微微发沉——这是老太太翻出压箱底的陪嫁,说是\"我林丫头的喜服,必得比宫里的公主更鲜亮\"。
紫鹃正替我系霞帔系带,手指突然顿住:\"姑娘,您手在抖。\"
我低头看,果然,绞着帕子的指尖在发颤。
不是怕,是心跳得太急,像揣了只扑棱棱的雀儿。
昨夜在炭盆里烧了血书,今晨又摸过里子的金丝——那是我让小红连夜缝的软甲,防的就是利刃。
可真到了这刻,倒想起更小的时候,在扬州老家看母亲穿红嫁衣裳,她对着镜子笑:\"阿颦将来嫁人的时候,要比娘更风光。\"
\"林丫头。\"
门帘被掀起,老太太扶着鸳鸯的手进来。
她鬓边插着支珍珠簪,是我上月在她匣子里翻到的旧物,今早特意让紫鹃找出来。
老人的手指抚过我凤冠上的东珠,颤巍巍的:\"我昨儿夜里梦见你娘了,她说'阿颦要成家了,我得给她梳个头'。\"
我鼻子一酸,握住她手背。
老太太的手背上有老人斑,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她从前总说我像极了她女儿,如今倒真成了替她女儿圆了半世的梦。
\"吉时到了。\"外头传来赞礼官的唱喏。
老太太亲自扶我出潇湘馆。
廊下站满了人,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都在抹眼泪,连向来绷着脸的大嫂子李纨,眼尾也泛红。
宝玉站在仪门前,穿着大红吉服,腰间的通灵玉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见我出来,喉结动了动,嘴唇张了张,到底没说话,只对着我重重点头。
\"姑娘。\"探春不知何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北静王府的暗卫混在队伍前三十,贾兰带的官兵在西街拐角——您昨日说的'红绳刀鞘',我让平儿往二奶奶房里送了盏安神香,她今早该起不来。\"
我捏了捏她的手。
这丫头从前总抱怨\"我要是个男儿\",如今倒比许多须眉更利落。
迎亲队伍出了荣国府角门,沿街的百姓挤得密密麻麻。
有卖糖葫芦的老丈举着杆子踮脚看,有小娘子把帕子系在枝桠上,说是\"沾沾林姑娘的福气\"。
鞭炮声炸得人耳朵发疼,我隔着轿帘都能闻见火药的焦香。
\"吁——!\"
前头突然传来马嘶。
我攥紧了袖中的梦玉。
这玉是前日妙玉送来的,说是\"能镇邪祟\",此刻触手生温,倒像在替我数心跳。
\"有劫匪!\"
轿外响起尖叫。
我掀开轿帘一角,正看见五六个裹着红头巾的人从街角破庙冲出来,手里的刀鞘上缠着红绳——和周瑞说的分毫不差。
他们举着刀往迎亲队里冲,可还没跑两步,两侧屋檐上\"唰\"地跃下十几人,正是北静王府的暗卫!
几乎同时,西街拐角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贾兰带着官兵举着水火棍围上来,为首的小旗官大喝:\"奉圣上口谕,刺客格杀勿论!\"
为首的劫匪见势不妙要跑,被暗卫一飞镖钉在墙上。
我望着那人身后露出的半截刀鞘,突然笑了——王熙凤算漏了贾兰的官兵,更算漏了皇帝前日刚下的\"严打京畿匪患\"的旨意。
她想借劫匪泼脏水,倒成了给圣上缴投名状的机会。
\"林姑娘受惊了!\"赞礼官擦着汗来扶轿,\"这就送您回府拜堂。\"
我整理了下霞帔,声音清凌凌的:\"不急。\"
正堂里,贾母端坐在主位。
我扶着宝玉的手跨火盆时,听见下头宾客窃窃私语:\"这刺客来得蹊跷荣国府的喜事都能遇劫\"。
我转身面向众人,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晃动,映得满堂烛火都跟着颤:\"今日林某与宝兄弟结为夫妇,原是私事。
可方才那刀鞘上的红绳,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纸册:\"三日前,我与宝兄弟、探丫头、大嫂子等人,拟了《大观新梦》十策。
头一条,女子可入族学;第二条,各房账房设女查账;第三条,金陵十二钗共议族务......\"
堂下炸开了锅。
王夫人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薛姨妈攥着帕子直扯,连向来稳重的北静王妃都坐直了身子。
我望着贾母,她正摸着那卷抄本笑——这是前日我特意让她过目的,上头圈了许多红笔,\"好\"字画得像朵花。
\"第十条。\"我提高声音,\"凡我贾府女眷,皆可凭本事挣例银,凭功劳得诰命!\"
掌声如雷。
探春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她鬓边的石榴花颤巍巍的,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大嫂子李纨抹着泪笑,拉着贾兰的手直拍:\"兰哥儿,你娘我将来也要当女查账!\"
午时三刻,廊下突然响起编钟声。
十二道红影从穿堂风里掠出来——是宝钗、湘云、惜春,还有妙玉、巧姐、宝琴......她们身着赤罗裙,裙角绣着金色的戟与盾,发间插着雉尾,舞步像出鞘的剑,又像拂过春山的风。
\"这是《红妆列阵》。\"宝玉在我耳边说,\"是你说的,要让天下人看看,我们的姑娘们,既能绣花,也能执剑。\"
我望着她们旋转的裙裾。
湘云的水袖扫过贾母的膝头,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嘴角的笑纹堆成了菊瓣;宝钗的剑穗擦过皇帝的龙袍,陛下愣了愣,竟也跟着拍起手来。
\"林姑娘万福金安!\"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满院子的人都跟着喊起来。
声浪撞在廊柱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落在十二钗的发间。
宝玉突然松开我的手。
他转身从案上捧起那枚通灵玉,举得老高:\"世人都说金玉良缘是天命,可我偏要摔了这劳什子!\"
\"当啷\"一声,玉碎成八瓣。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眼里有星子在跳:\"林妹妹,我宝玉今日起誓——若负你半分,天打五雷轰!\"
我眼眶发热,伸手去扶他。
这时候才注意到,连太后都用帕子捂着嘴,指节发白。
舞毕,十二钗退下。
妙玉经过我身边时,袖中滑落张纸条。
我装作拾帕子,将纸条攥进手心。
展开来看,只七个字:\"梦玉共鸣,似有应。\"
暮色漫进院子时,宾客渐渐散了。
我坐在新房里,红烛烧得噼啪响。
外头传来紫鹃的声音:\"宝二爷被老爷叫去了,说是要商量明日开族学的事。\"
我摸出袖中那半块没碎的梦玉——方才宝玉摔玉时,我悄悄留了块边角。
此刻它贴着皮肤,竟在微微发烫,像有人隔着千年,轻轻敲了敲我的心。
窗外,新月爬上了西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