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比昨日更烈些，林阳把二八大杠停进车棚时，车座已经被晒得发烫。他换上陈凯昨天给的蓝色工装，领口有点紧，袖口却长了一截——陈凯说这是仓库里最常见的尺码，“干起活来磨破了不心疼”。他对着车棚的铁皮反光理了理衣领，工装胸前印着的“恒通化工”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白，像是给这身陌生的行头盖了个戳。
外贸仓库的电动门半开着，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林阳往里走时，正撞见陈凯抱着一摞纸箱往月台搬，浅蓝色衬衫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来得挺早。”陈凯直起身，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老刘一早就去车间了，说今天有批出口东南亚的货要下线，让咱们盯着点入库。”
林阳赶紧上前想搭把手，手刚碰到纸箱就被陈凯拦住：“这箱子里是报关单和装箱单，怕折。”他把纸箱放在月台的铁架上，指了指仓库角落的铁皮柜，“你先去拿套新账本，昨天跟你说的库存表，今天开始你跟着记。”
仓库里比昨天更热闹些。两个穿工装的师傅正用叉车把货箱码到货架上，铁叉碰撞金属货架的“哐当”声里，夹杂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早间新闻。林阳走到铁皮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着牛皮封面的账本，封面上用圆珠笔写着“2010年4月外贸出库台账”，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他抽出最上面一本，纸页边缘还带着裁切后的毛边。
“凯哥，”林阳抱着账本走到陈凯身边，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月台，“咱们今天没有箱子要装吗？”他昨天回去把英文单据翻了半夜，特意查了“集装箱”“报关”这些词的英文说法，此刻手里攥着账本，倒有点手足无措，“你给我讲这么多，不会耽误你干活吧？”
陈凯正用红笔在一张单据上圈画着，闻言抬起头笑了：“看你这紧张样。”他把笔往耳朵上一夹，指了指对面的折叠椅，“坐。咱们外贸仓库发货讲究‘三定’——定船期、定仓位、定时间，不是天天都有箱子装。今天主要是整理上周的出库单，顺便给你讲讲发货流程。”
林阳挨着他坐下，刚把账本翻开，就听见陈凯说：“以后别叫我凯哥，叫陈凯就行。”他从铁架上拿起一沓黄色的发货单，指尖在纸页上敲了敲，“我比你大五岁，都是大学生，叫‘师傅’太生分，就当是搭档。”
阳光透过仓库的高窗斜照进来，在发货单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陈凯抽出最上面一张，指着抬头的表格说：“你看这发货单，一式三联。第一联是存根，咱们自己留着对账；第二联给物流，他们凭这个去港口集港；第三联得传真给国外客户，算是备货通知。”他用指甲划过高耸的“收货人”栏，“这栏的英文地址最要紧，上次有个实习生把‘Lane’写成‘Line’，客户在港口找了三天才找到货箱。”
林阳赶紧掏出昨天带来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晰：“集港就是把货送到港口仓库？”
“对。”陈凯拿起旁边的货运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好几个日期，“咱们的货大多走青岛港，从这儿到港口得跑四个小时，船期前三天必须到港，不然赶不上装船。”他忽然笑了笑，“说白了，外贸仓库就是个中转站，车间把货造出来，咱们得盯着包装、贴标签、记数量，最后准时送进港口的集装箱，一个环节错了，整船货都可能耽误。”
林阳看着发货单上密密麻麻的项目——产品编码、数量、净重、毛重、唛头……忽然想起昨天拿回去的单据样本，那些英文术语在纸上看着陌生，此刻经陈凯一讲，倒像是活了过来。“那监装人这栏是啥意思？”他指着发货单中间的签名栏，“得亲眼看着货装进集装箱才算数？”
“你这脑子转得挺快。”陈凯眼里闪过一丝赞许，“监装人得在现场盯着工人装箱，不能超重，不能混装，危险品还得跟普通货隔开。”他往仓库深处瞥了一眼，“老刘以前在国营厂管过危险品仓库，他常说‘监装不是走过场，是给客户签字画押’，签了你的名，就得对这箱货负责到底。”
正说着，仓库门口传来叉车的嗡鸣，两个工人推着平板车进来，车上码着刚从车间运过来的货箱，标签上印着韩文。“这是发往仁川的水性涂料。”陈凯站起身，接过领头工人手里的入库单，“你跟我来看看怎么核单。”
林阳跟在他身后，注意到每个货箱侧面都贴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数字。“这是车间的生产批号。”陈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跟咱们的发货单对得上才能入库，万一产品有问题，凭着批号能查到是哪个班组生产的。”他指着平板车上的货箱，“你数数多少箱，再看看入库单上的数量对不对。”
林阳蹲下身，一箱箱数过去，手指划过冰凉的纸箱表面，上面还带着车间机器的余温。“24箱。”他报出数字时，陈凯已经在入库单上签好了字，“对得上，让他们卸到b区货架，记得垫木托盘，别直接放地上，怕返潮。”
工人推着平板车往里走时，林阳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问：“师傅，这箱子上的韩文标签，跟咱们的发货单能对上吗？”
领头的工人咧嘴笑了：“小陈主管早核过了，错不了。”他指了指陈凯，“这小伙子看着文气，心细着呢，去年有批货标签印反了，愣是被他从二十箱里挑了出来。”
陈凯摆摆手让他们赶紧干活，转脸对林阳说：“看见了吧，仓库里的活儿，嘴勤不如眼勤，眼勤不如手勤。”他从铁架上拿起个文件夹，“这里面是近半年的发货单存根，你上午没事就翻翻，看看不同国家的单据有啥不一样——欧洲客户讲究多，单据得附英文质检报告；东南亚客户要的急，经常得先发货后补单据，这些门道都得慢慢摸。”
林阳接过文件夹，纸页边缘已经被磨得发卷，有的地方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被化学品溅到过。他随便翻开一页，是去年发往德国的聚氨酯涂料单据，监装人那一栏签着老刘的名字，字迹龙飞凤舞，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刘主管签字还带记号？”
“那是他的老习惯。”陈凯往嘴里灌了口凉茶，“对勾代表货箱完好，画圈就是包装有点瑕疵，得在备注栏写清楚。他说以前在国营厂，发货单上的一个记号，可能就是几万块钱的责任。”
仓库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老刘戴着安全帽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攥着张车间的生产单。“东南亚那批货下午三点入库。”他把单子往陈凯手里一塞，目光扫过林阳手里的文件夹，“小陈，带他去看看包装车间，让他知道标签得贴在哪个位置，歪了国外客户不认。”
“好嘞。”陈凯接过单子，忽然想起什么，“刘主管，昨天说的新到的木托盘，库房还有吗？”
“车间后面堆着呢，让老王他们下午顺便捎过来。”老刘走到月台边，弯腰检查了下刚卸的货箱，“小林，昨天让你看的危险品编码记住几个了？”
林阳心里一紧，赶紧报出几个记得熟的：“UN3082是环境有害物质，UN1263是涂料……”
“还行。”老刘点点头，转身往车间走，“下午入库的那批货是UN1133，易燃液体，记着让工人穿防静电服，别用铁钩搬，容易出火花。”
看着老刘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林阳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沁出薄汗。陈凯递给他一瓶凉茶：“别紧张，老刘就是看着严，他年轻时在车间出过工伤，对安全这块特别较真。”他拧开自己的瓶盖，“我刚来时，因为把危险品和普通货放在同一排货架，被他骂了整整三天，现在想想，真是救了我好几次。”
林阳喝了口凉茶，甜味混着点苦涩滑进喉咙，倒让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翻开账本，学着陈凯昨天的样子，在第一页写下“2010年4月26日 外贸仓库台账”，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忽然抬头问：“陈凯，咱们这仓库里，是不是每个货箱都得对应一张发货单？”
“没错。”陈凯正往传真机里塞单据，听见这话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昨天看单据样本，发现有的发货单上写着‘分批装运’，是不是可以分好几次发？”林阳指着笔记本上的记录，“那库存怎么算？得一笔一笔扣减？”
陈凯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问题问得好。”他从文件夹里找出一张分页发货单，“你看这张，发往越南的货，分了三批发，每批都得单独开单，但总数量得跟合同对得上。”他指着台账上的红笔记录，“我在这儿画了三角符号，代表分批货，月底对账时一眼就能看明白。”
林阳看着那些三角符号，忽然觉得这账本像是本密码本，每个记号都藏着门道。他低头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同样的三角，心里默默记下：分批装运——画三角，附合同编号。
中午吃饭时，仓库的师傅们都去了食堂，陈凯从抽屉里拿出两桶泡面：“今天赶单据，就不跑远了。”他往电热水壶里灌着凉水，“我刚来时也天天吃这个，后来才发现食堂的白菜炖豆腐比这强多了。”
林阳看着泡面桶上的红烧牛肉图案，忽然想起家里的饭菜——母亲总说他“吃不了苦”，此刻捧着发烫的泡面桶，倒觉得没那么难咽。“你大学学计算机的，怎么会来仓库？”他咬着叉子问，“不该去办公室搞系统吗？”
陈凯撕开调料包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毕业那年赶上金融危机，专业对口的公司缩招，看到这儿招‘懂电脑的仓库管理员’就来了。”他往面里倒热水，蒸汽模糊了眼镜片，“刚开始也觉得屈才，天天跟纸箱打交道，后来发现仓库的台账比编程有意思——代码错了能改，货发错了，可能就得漂在海上好几个月。”
泡面的香味混着仓库里的化学品气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林阳吸溜着面条，听陈凯讲刚来时的糗事：把“cIF”当成“到岸价”，结果忘了算保险费；给客户发传真时，把“公斤”写成“吨”，差点让对方多付运费……“老刘那时候总骂我‘书呆子’，”陈凯擦了擦嘴，“但骂归骂，每次都帮我去物流那边道歉，回来再拿着发货单一点一点教我。”
林阳想起早上老刘检查货箱的样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神其实比谁都亮。“刘主管以前是不是很厉害？”
“何止厉害。”陈凯往仓库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他在国营厂时，管着上千平的仓库，手下几十号人，据说当年有批出口苏联的货，海关查出标签有误，是他带着人连夜重贴，愣是没耽误船期。”他忽然笑了，“不过他不爱提当年的事，总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能把眼前的货发对就不错’。”
下午两点，车间的师傅推着新下线的货箱过来了。林阳跟着陈凯去核对数量，刚数到第三排，忽然发现有个货箱的标签歪了，边角还卷了起来。“这个得重贴。”他伸手想把标签抚平，被陈凯拦住。
“别动。”陈凯从工具箱里拿出胶带和剪刀，“标签一旦损坏，客户可能会拒收，得换张新的。”他剪下旧标签，动作熟练得像在拆包装，“我刚来时嫌麻烦，直接用胶带粘，被老刘看见，当场把整箱货都卸了，说‘做生意跟做人一样，得讲究体面’。”
林阳看着陈凯小心翼翼地贴上新标签，手指在边角压了又压，忽然明白“体面”这两个字在仓库里的意思——不是穿得多整齐，而是把每个细节都做到位。他拿起记号笔，在入库单上写下“标签更换”，后面跟着货箱编号，字迹比早上工整了不少。
快下班时，陈凯把一沓签好的发货单递给林阳：“这些是明天要发的，你晚上回去翻译下产品说明，不用太复杂，记着把‘储存温度’‘保质期’标清楚就行。”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U盘，“这里面是我整理的外贸术语表，你拷回去看，比字典实用。”
林阳接过U盘，塑料外壳还带着陈凯手心的温度。他收拾好账本，忽然看见仓库的黑板上贴着张新的通知，是老刘用粉笔写的：“明日上午9点，车间-仓库协调会”。下面画了个大大的箭头，指着外贸仓库的方向。
“明天老刘要给车间和仓库的人开会，”陈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主要说出口货的包装标准，你也听听，以后跟车间对接时用得上。”他锁上仓库的门，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别急着学太多，先把发货单的门道摸透，这是咱们外贸仓库的基本功。”
林阳跨上二八大杠时，车把上的防滑胶带蹭到了手心。他回头望了眼外贸仓库的蓝顶，夕阳下，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货箱像是在朝他点头。车链条“咔嗒”一声，像是在应和着心里的念头——原来所谓的“活明白”，就是从一张发货单开始，把每个字、每个符号都刻进心里，踏踏实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