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共十八条,条条直指生死要害,简洁明快,没有半点繁文缛节。
每一个字都散发着铁与血凝聚成的森冷寒气。
宣读完毕,点将台下数千将士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甲叶的哗啦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这军令如同一块千钧巨石,又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了每个人的心魂深处。
至此,无人敢不服,无人敢不从。
萧凌云目光锐利如炬,扫视校场,改革者的锋芒尽显。
“兵者,国之重器,非仅恃勇力可成!”他沉声道,缓缓摊开手掌又猛地攥紧,“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其精髓,在于诡道二字!不明此理,纵有悍勇,亦是无根之萍。”
“不日,本将军将遣皇城翰林院饱学之士深入军营。他们非仅通晓兵书韬略,更胸怀社稷兴衰之志!”
“自即日起,”萧凌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凌云卫推行军政一体,文武并重之根本变革!”
当萧凌云宣布有翰林院学子入军时,底下甲胄摩擦的声响骤然变大,如同滚过云层的闷雷。
一名脸上刻满刀疤的千夫长猛地踏前半步,铁靴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激起几点火星。
他梗着脖子,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怒火:“将军!末将王猛,麾下弟兄,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刀口舔血,靠的是真本事!岂容那些连血都没见过的文弱书生指手画脚,纸上谈兵?!”
此言一出,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
有上了年纪的老兵攥紧了腰间的佩刀,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侧过身,粗砺的嗓音对新兵低语:“小子,你等着瞧吧!这帮穿青衫的,怕是连弓弦都拉不满,马背都坐不稳。”
“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指不定谁护着谁呢!”
他的话音未落,便觉一股寒意袭来,下意识浑身一抖。
萧凌云的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里的冰霜让整个喧闹的校场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风掠过旗帜的猎猎声。
“嫌翰林学子文弱?”
萧凌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寂静。
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剑刃在晨雾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七日后,待翰林学子奔赴瀚海关,以十日为期,本将军让你们好好瞧瞧这些诸位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破阵。”
他顿了顿,声如洪钟,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
“即日起,翰林院学子与选调将士分为红蓝两方,以头巾配饰作为区分。”
“红方队伍由翰林院学子统领,在此期间,全军上下,无论军阶,皆需听令,不得违抗!”
“蓝方队伍则扮作妖蛮主力。蓝方可配强弓劲弩,顶级军备。同时,人数多出红方三倍!”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王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瞪圆了眼睛,忍不住又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喊道:
“将军!您这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嘛?给蓝方这么大优势,又是精兵又是三倍人马,红方那不是输定了?这仗没法打!”
校场上其他将士也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交头接耳。
萧凌云却只是淡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他将佩剑重重插回剑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此战过后,若红方败,本将军自会遣返翰林学子归京,今日之言作罢!”
“若红方胜,尔等便需遵令而行,再无异言!”
七日后,由杨大学士杨天真亲自遴选,日夜兼程而来的数十名翰林学子,终于踏入了风沙弥漫的瀚海关。
他们的青色儒袍早已被塞外的黄尘染成驳杂的土色,脸庞被朔风雕琢得粗糙,眼窝深陷,疲惫刻进了每一道风霜的痕迹。
刚卸下行囊,还未来得及向自家那位早已在边关闯出名号的首席躬身问候,便得了一旁静候的萧凌云简短的命令:
“归营,入红方。”
一行人被无声地带入了那座驻扎着三千将士的简易大营。
这批学士的到来,立刻掀起了一股无形的波澜。
他们顾不上旅途劳顿,一头扎进了萧凌云离京时留下的整整三大木箱的兵书战策。
陈平,这位凌云卫的统领,魁梧的身躯堵在堆放兵书的营帐门口,黝黑的脸上满是想帮忙却又无处着力的焦躁。
他伸出粗粝的手指,捻了捻那泛黄卷边的书页,只觉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战场上最难缠的敌人,看得他后脑勺阵阵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娘的,这玩意儿……”
他粗声嘟囔,随手拿起一卷,哗啦啦展开,瞥了两眼:“讲的啥玩意儿?天晓得!”
他烦躁地把书卷丢回木箱,动作重了些,激起一片灰尘。
“得,老子只晓得上阵砍杀,这咬文嚼字的营生,天生跟咱没缘分!”
他摇摇头,最终还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些书里的乾坤,终究是那群揣着“文运”的读书种子才能琢磨透,化得开的奇门异术。
红方营寨里,日子顿时变得不同。
尽管身上的皮甲轻薄,手中的兵器也是军中常见的长矛朴刀,士卒们眼中最初的茫然困惑,却如同遇水的墨块般悄然化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新奇与跃跃欲试的光芒。
每日清晨,翰林学子们轮番上阵,在沙盘前,在营中空地上,将那些从故纸堆里精炼出的战术思想掰开了、揉碎了。
沙盘上的小旗插插拔拔,代表精兵的土块来回挪移。
空地上,士卒十人一队、五人一组地反复操演着某种奇特的阵列。
“三三成制,首重呼应!并非各自为战!”
“步卒结阵,如磐石不动;骑兵游走,当如疾风迅雷!此之谓协同!”
“诸位请看,正面为实,侧后为虚,此虚者,便是穿插迂回的良机!”
“一路主攻,需有两路或三路佯动迷惑,牵制敌之兵力心智!”
这些个文绉绉的词汇——“三三成制”、“步骑协同”、“迂回穿插”、“多路佯动”初入耳时,对这些摸爬滚打多年的兵油子而言,不啻于西域番邦的鸟语,嗡嗡作响却不明就里。
可当看到几个小队的兵卒,在那些年轻翰林清晰简短的指令下,竟能像一张巨大无形的网般进退有据,互相掩护,攻伐转换间行云流水时,旁观的老兵们眼睛越瞪越大,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几个私下一起磨刀的老行伍聚在一起,有人咂摸着嘴,低声交换着感想。
“怪,真他娘的怪!”
“瞅着……邪乎!可那气势,那股劲儿……好像真藏着杀人的邪火?”
“比咱老一套闷头往前冲,劲儿使得好像更刁钻!”
更令人惊奇的是,营盘夜色降临时,烛火摇曳的简易课堂并未停歇。
翰林学子们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依旧清晰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