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堂待客厅,
熏香袅袅,凌尧裹着玄貂裘,面色苍白,几声压抑的咳喘在暖堂里格外清晰。
他捻着玉佩,比对着画卷,耳听婆子絮叨胎记。
眼神起初是悲恸的精准,终化作“失而复得”的激动泪光:“天可怜见!侄女……受苦了!”
转向顾老夫人,郑重一揖,世家风骨犹在:“多谢老夫人养育之恩,凌家感激不尽。”
顾老夫人脸上褶子立刻如菊花舒展,,连连摆手:““哎哟,折煞老婆子了!
知丫头可是顾家心尖儿肉,有她是我的福气!
她认祖归宗,是凌家大喜事!”
话音未落,倏然愁云罩面,声调哀婉八度:“只我这心里……跟钝刀子剜肉似的,疼得紧!”
凌尧袖口轻沾眼角,腰杆绷直,声音陡然沉凝:“老夫人慈心。
然祖宗规矩大于天!
侄女归宗祭祖,天经地义。
家父老迈,思亲成疾,日夜盼骨肉团聚……”
老夫人笑意微敛,端茶轻拨浮沫,动作从容:
“骨肉团聚,天理伦常,老身岂敢阻拦?
只是……” 茶盏放下,目光似针落在他苍白面上,
“公子这身子骨,经此颠簸已是勉强。
金陵乍暖还寒,水土又与江洲不同,您这咳疾……可万万耽误不得。”
赵嬷嬷随即奉上川贝母:“府上药铺尖货,公子务必保重。”
凌尧喉间闷咳:“咳…太贵重!”
“身子要紧!”老夫人含笑打断,话头丝滑转折:
“说起来巧啊,知丫头自去年元宵落水后,身子也娇贵了。
天山雪莲炖血燕,足年山参吊命……那银子淌得,啧,流水似的!”
“好在名医妙手回春,总算除根!
往后好好温养便是,再不用受那等活罪了”
她目光轻飘飘掠过凌尧略显朴素的裘衣,“啧啧”轻叹:“圣上仁厚,赐还祖产。
可金陵老宅荒废多年,要修得配您府上门第……啧啧,那得多少雪花银?
凌老大人清贵一生,怕也烦忧这些俗务吧?”
凌尧睫毛下一片阴霾,
老夫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钉进他耳朵里。
老夫人眼底精光一闪,图穷匕见:
“两个孩子的情分……老身瞧得真真儿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比那才子佳人的戏文还足!
云舟待她,那是含嘴里怕化,捧手心怕摔!
单为着她爱清静,去年扩建顾府,新修的那二进院子叫‘枕霞阁’。
让她独住,用的木料是上好的紫檀金丝楠,窗棂雕花请的是苏州的大师傅,其他物件儿自不必多说。
您说,这般心思,这份情谊,若是因着侄女认了这门亲,就要生生断了……”
她猛一拍桌,声音拔高,带着凛然正气:“外人岂不说顾家无情无义,攀附不上便翻脸?
更糟的是,怕还要戳着凌家脊梁骨
——才得势便忘恩亲,不顾念自家女儿在顾家这清清白白十几年的闺名?
急着另攀高枝?!”
“老夫人,”凌尧挺直脊背,语气“强撑”,
“侄女归宗,凌家自会择清贵名门,断不委屈她。
顾大公子厚爱,凌家铭记。
但婚姻大事……”
“正因凌家清贵重誉,才更需慎重啊!”
老夫人斩钉截铁,“贵府门楣洁净如天山雪莲,
难道甘心由黑心烂肺的小人嚼蛆,泼那‘忘恩负义’的脏水?
这损门楣清白的罪过,我老婆子贱命一条倒罢了,可叫知丫头如何自处?
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担得起?!”
眼见凌尧脸色寒如深潭,眉峰紧蹙,老夫人立时春风化雨,
字字如重锤敲钉:“云舟与知丫头,彼此知根知底,情投意合!
若结连理,正是亲上加亲,两全其美!
外人看,是顾家有幸娶贵女,凌家仁厚不忘恩!
知丫头在顾家是主母尊贵;
在凌家是归宗嫡脉风光!
这才是实打实全两家体面,堵死悠悠毒口的绝妙法子!”
铺垫得水到渠成,老夫人趁热打铁,亮出了她精心准备的“诚意”,言语间满是自豪与亲昵:“云舟待她的心,天地日月可鉴!
这婚事,顾家定办得金堆玉砌,排场震响整个江南道!
聘礼单子呀——”
赵嬷嬷心领神会,将那张洒金红折子捧到凌尧眼前,
“早备妥了!赤金点翠东珠头面二十套;苏杭顶鲜云锦苏绣四季衣裳;
现银二十万两压箱;江洲与金陵良田各五百亩;水运码头铺面六间……”
她纤指点在聘礼单中下部特标处:“瞧瞧这个
——为亲家翁预备的延年方:上等人参五十支,雪莲五十朵,贡贝两百两……
咳,老身僭越说句,这方子可是江南名医开得,专调您家这般金贵人儿的身子骨!
价值……虽比不上那些堆金砌玉,却是咱们最熨帖的心意!”
灼灼目光钉死凌尧骤然紧缩的瞳孔:
“您说……这般排场、诚意、声势,可够堵死妄议?
可足显凌家对知丫头的看重?
顾家对这亲事的真心?
亲上加亲,体体面面,多好!”
“老夫人!”凌尧适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呛咳,佝偻下去,脸色由白转红。
老夫人瞬间忧心如焚:“快!奉参汤润嗓!
瞧瞧这咳的劲儿!凌公子莫急! 一切好商量!”
随即,语气一转,那无形的枷锁悄然套上:“若您真惦念老太爷心切,定要接知丫头回金陵待嫁……
老身纵万般不舍,心如刀绞,也只能含泪……”
她语气陡然沉重悲怆:“可知丫头那身子骨,娇弱呀!
离了顾家这十几年精心打造的暖房温汤,调养一断……
新愈之躯,怕受不住颠簸和水土!到那时……”
叹息深重如愁云:“老身只好豁出脸皮,求那棺材板都快压出印子的名医 ,每月坐上顾家标船,风里雨里千里奔赴金陵诊治了……
唉,但愿老神仙撑得住运河风浪,但愿我那丫头……熬得住!“
赵嬷嬷“恰巧”手一抖 ,那份聘礼清单再次“递”到凌尧面前。
凌尧目光扫过,攥紧紫檀匣,复又颓然松开。
“老夫人……深谋远虑,事事皆为我凌家门楣声誉计,为侄女长远安宁计……晚辈,佩服之至。”
“待晚辈归金陵禀明家父,一切…咳咳…必当依礼而行,扫径以待顾府贵使提亲。”
顾老夫人脸上那朵酝酿了半天的、掌控一切终于达成的舒心笑意。
“好!好!好!”她连道三声好,声音洪亮,透着如释重负的畅快,
“凌公子通达明理,顾家感念于心!
老身也终于能放下这日夜悬着的心事了!”
她优雅地再次举杯,以茶代酒,朝着凌尧遥遥一敬,
“公子放心休养,顾家必即刻遣体面之人前往金陵府上,按礼数规规矩矩提亲,
郑重其事地下聘,定将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办得风风光光,
让天下人赞一句‘郎才女貌,恩义两全’!”
满堂暖意融融,宾主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