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过半,宾主尽欢。男宾们在外院继续推杯换盏,女眷们则移步到了后花园赏花消食。陆老太君年事已高,略坐了坐便回房歇息去了。剩下的夫人们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着初秋的残菊,或谈论着京中近来的趣事,或凑在一起抹几圈骨牌。
陆微澜对这些活动都兴致缺缺。她寻了个僻静些的六角亭,在石凳上坐下。青衿适时地从随身的小巧布袋里取出一个用素色锦缎包裹着的方正物件,递到陆微澜手中。陆微澜解开系带,露出一本线装书,封皮是有些年头的暗黄色,上面用古朴的字体写着《山海异闻录》五个字。
这自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古籍,而是陆微澜从空间里取出的一本现代精装版《格列佛游记》,她嫌原版封面太惹眼,特意找了张仿古的宣纸,自己动手做了个伪装的书皮套了上去。此刻,她捧着这本古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她隔绝开来。
陆茗烟与几位平日里交好的小姐妹在不远处赏花,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陆微澜的动静。见她又拿出那本不知名的破书来看,不由得嗤笑一声,对身边人道:“瞧见没,我那位二姐姐,又在看她的宝贝闲书了。人家都在吟诗作对,赏花品茗,她倒好,躲在一旁看这些不入流的东西,真是扫兴。”
“茗烟姐姐,你这位二姐姐,平日里也是这般不合群吗?”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好奇地问道。
何止是不合群,陆茗烟撇了撇嘴,“简直就是个怪人。整日里不是捣鼓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就是摆弄些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破烂玩意儿,要么就是看这些谁也瞧不懂的闲书。母亲说她几句,她还总有歪理等着。真是不知道她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几位少女听了,都掩口轻笑起来,看向陆微澜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轻视。
陆茗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拉着几位小姐妹,径直朝着陆微澜所在的亭子走去。
“二姐姐,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多没意思呀,”陆茗烟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语气却透着几分不怀好意,“方才李家姐姐提议,咱们不如行个酒令,或是联几句诗助助兴,也算不辜负这良辰美景。二姐姐才思敏捷,不如也来参与一个?”
她口中的李家姐姐,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女,素来以才学自诩,平日里最爱在各种场合卖弄文采。陆茗烟这是想借李家姐姐的手,让陆微澜在才学上出糗。她就不信,这个整日看闲书的陆微澜,还能作出什么像样的诗句来。
陆微澜从书中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这几位不速之客,目光平静无波。她合上书,慢条斯理地说道:“多谢妹妹和几位妹妹的好意。只是我这几日偶感风寒未愈,头还有些昏沉沉的,怕是理不清那些平平仄仄的格律,若是说错了话,扫了大家的兴致,那可就不美了。”她又拿风寒说事,反正这个借口百试不爽。
“姐姐们若是不嫌弃,我这书里倒记载了一些海外的奇闻异事,颇为有趣。不如我念一两段给姐姐们听听,也算给大家解解闷?”她晃了晃手中的古籍,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家那位小姐闻言,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哦?不知陆二小姐看的这是何等奇书?莫不是什么志怪小说,神鬼传闻?我等平日里看的都是圣贤文章,诗词歌赋,对那些不经之谈,倒是没什么兴趣。”她这话显然是在暗讽陆微澜看的书不入流。
李姐姐此言差矣,陆微澜不以为忤,依旧笑吟吟地说道,“此书虽非圣贤经典,却也记载了不少山川地理,风土人情,读之可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等闺阁女子,轻易不能远行,若能从书中窥得一丝天下之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她顿了顿,也不等众人反应,便自顾自地翻开书页,用一种略带古风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话说海外有一小人国,其国中之人,身高不足六寸,房屋城郭亦是小巧玲珑,仿佛 一般。又有一巨人国,其国人身形伟岸,寻常人立于其脚下,尚不及脚踝……”她念的自然是《格列佛游记》中关于小人国和大人国的部分,只不过她巧妙地将语言转化为更符合古代人理解的半文半白的叙述方式。
起初,李小姐等人还是一脸不屑,觉得这不过是些荒诞不经的胡言乱语。但听着听着,她们却渐渐被陆微澜口中那新奇有趣的故事吸引住了。小人国、大人国,这些闻所未闻的国度和景象,仿佛在她们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让她们暂时忘记了什么联诗行酒令。
就连先前一直想看陆微澜出糗的陆茗烟,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支起了耳朵,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哼,光天化日之下,朗读此等荒诞不经之言,成何体统!女子无才便是德,平日里不好好学学女红规矩,相夫教子之道,却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奇闻异事,将来如何持家?如何辅佐夫君?真是家门不幸!”
说话的正是那位阴魂不散的张氏。她不知何时也踱步到了花园,恰好听见了陆微澜念书的内容,立刻便板起脸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亭子里的气氛顿时一僵。那几个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姐,被张氏这么一喝斥,也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作声。
陆微澜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她合上书,抬眼看向张氏,唇角微勾:“张伯母教训的是。侄女受教了。”她先是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只是,侄女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张伯母解惑。方才侄女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此话可是有错?若女子只能困于内宅,不闻窗外之事,目之所及,不过是屋檐下的方寸之地,心中所想,亦不过是柴米油盐的琐碎之事,那与井底之蛙何异?将来若是夫君在外奔波,与她说起朝堂之事,天下大势,她却一问三不知,只能唯唯诺诺,那样的女子,又能给夫君带来何等助益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氏略显错愕的脸,继续道:“侄女以为,女子虽不必像男儿一般博古通今,经天纬地,却也当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至少不能做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睁眼瞎。否则,目光短浅,见识鄙陋,将来教养出来的子女,怕也难有大出息。张伯母,您说,侄女这话,可有道理?莫非张伯母觉得,侄女这般想法,便是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了?”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层层递进,看似是在请教,实则句句都在反驳张氏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词滥调。尤其是最后一句坐井观天,贻笑大方,更是将张氏先前用来教训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了回去。
张氏被她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本想以长辈身份压制陆微澜,却不料反被这个丫头片子用一套套的歪理给绕了进去,还把自己给说成了坐井观天的人。
亭内外一片寂静。那些原本还对陆微澜有些轻视的小姐们,此刻看向她的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惊异和钦佩。她们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竟敢当众说出这般离经叛道却又似乎颇有道理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