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清风裹挟着女儿国的水汽与波月洞的山岚,拂过云海,吹进了大雷音寺的庄严殿宇。莲台宝座下,猪八戒腆着圆滚滚的肚子,那身崭新的净坛使者锦袍,被他撑得紧绷绷的,金线绣成的云纹都仿佛在无声呐喊。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瞅着供桌上堆积如山的珍馐灵果,喉咙里“咕咚”一声巨响,在梵音袅袅的殿堂里格外突兀。几位侍立罗汉忍俊不禁,又慌忙垂目敛容。如来座前,贪吃是本性,亦是笑谈。
这笑谈,在无天之乱的血火中,曾被淬炼出别样的光芒。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阴风怒号的破败禅院,蛛网尘封的佛龛下,藏匿着唐僧转世肉身的微弱气息。八戒守着那方寸之地,七天七夜。妖魔的嘶吼就在墙外,腥风透过残窗,带来血肉的甜腻气息。饿!饿得他前胸贴后背,胃囊抽搐着绞成一团,肠鸣如雷,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供桌上不知谁遗留的半块硬面饼,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霉斑都显得油亮可口。他双眼发直,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猛地别过头,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嘴,指甲几乎嵌进肥厚的脸颊肉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钉耙拄地,粗壮的臂膀青筋暴起,如同生根的铁柱,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庞大身躯。饿到极致,眼前阵阵发黑,那半块饼在幻觉中不断放大、旋转…终于,在第七日黄昏,当一缕残存的佛光艰难地刺破魔氛,笼罩住禅院时,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满地尘埃。昏迷前最后一瞬,他恍惚看见的不是蟠桃仙果,而是无边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
“净坛使者不该只受供养!” 八戒洪亮的声音在大雄宝殿炸响,将回忆与现实割裂。他猛地踏前一步,锦袍下摆被绷得几乎要裂开,圆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惫懒嬉笑,只有一种近乎粗粝的庄严。“该让众生有坛可净!佛祖!老猪请命,下凡!”
满殿愕然。连闭目诵经的罗汉都睁开了眼。下凡?去做什么?
八戒不再多言,扛起他那柄曾筑妖洞、降妖魔的九齿钉耙,转身就走。钉耙的寒光,映着他敦厚背影,竟有几分开山裂石的决绝。
他直奔东方持国天,寻到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弥勒佛那似乎永远装不满的乾坤布袋被他拍得噗噗作响。“佛爷!布袋里可有顶饱的种子?能种在荒地上的!” 弥勒佛笑呵呵地,也不多问,从布袋深处掏出几粒非金非玉、光华内蕴的种子,放入他粗粝的掌心——此乃“丰饶种”,纳须弥生机于芥子。
凡间正值劫后凋敝。龟裂的田地如同大地的伤疤,焦黑的枯草在风中呜咽。衣衫褴褛的灾民眼神空洞,守着空空的陶罐。猪八戒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上。
“看好了!” 他声若洪钟,震得灾民们一哆嗦。只见他双臂筋肉坟起,九齿钉耙高高扬起,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狠狠砸向脚下板结如铁的荒土!
轰!
尘土飞扬!坚硬的地面应声被刨开一个深坑!那钉耙在他手中,不再是杀戮之器,倒像是农人最顺手的犁杖。他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却力大无穷,一耙下去,硬土翻卷,碎石崩飞!汗水混着泥土,在他油亮的脑门和脖颈上冲刷出道道沟壑,那身锦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泥浆草屑。他喘着粗气,却一刻不停,硬生生在一片片不毛之地上,犁出了纵横交错的深沟。
“种!使劲种!这玩意儿管饱!” 他抹了把汗,将弥勒佛给的“丰饶种”分发给目瞪口呆的灾民,又笨拙地示范着深浅疏密。起初无人敢信,只当这胖大和尚疯癫。直到第一茬禾苗顶着烈日,顽强地钻出他翻松的泥土,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穗、灌浆…金黄的麦浪终于不再是幻觉!灾民们跪倒在田埂上,对着那在烈日下依旧挥舞钉耙的肥胖身影叩首,泪水和着泥土流下。
有仙官腾云路过,见昔日天蓬元帅、今日净坛使者竟在泥地里打滚,与凡夫俗子无异,忍不住嗤笑:“使者何其自贱!净坛之尊,竟沦落至此?”
猪八戒停下挥舞的钉耙,拄在地上,汗珠顺着下巴滴落泥土。他拍了拍自己沾满泥泞、鼓胀如鼓的肚皮,泥手印清晰地印在锦袍上。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声音混着喘息,却清晰无比:“这肚子,装得下蟠桃宴,更得装得下…这人间的饿!” 他环视着周围因丰收而重现生机的田野和灾民眼中重燃的光,“从今儿起,俺老猪立个‘净坛新约’!凡间寺庙供品,甭管三牲五果还是香油白饭,需先分出一半,散给四方贫者!若有不分?” 他掂了掂手中寒光闪闪的钉耙,嘿嘿一笑,“那这净坛使者,可就不去‘净’他那坛子了!”
佛旨纶音,不及这“吃货”一诺重逾山岳。“净坛新约”如风传遍三界庙宇。从此,人间寺庙多了个“分食日”。袅袅香烟中,供奉神佛的瓜果糕饼被僧侣们虔诚地分出一半,送入贫寒之家。垂髫稚子捧着分得的、带着香火气的糕饼,指着寺庙壁画上那个扛着钉耙、大腹便便的憨态形象,奶声奶气地说:“娘,看!猪八戒!他的大肚子里,装着咱家的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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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浊浪滔天,亘古如斯。岸边嶙峋的怪石沉默着,如同河底那个沉默的身影。
沙僧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水珠滚落。他站在齐腰深的激流里,脚下是河底冰冷的黑色岩床。手中紧握着的,并非降妖宝杖,而是一片边缘锋锐、闪烁着七彩琉璃光华的碎片——正是当年他失手打碎、又经如来佛法点化修复其灵的琉璃盏残片。这碎片不再盛酒,却成了笔。
他俯身,如最虔诚的石匠,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琉璃尖角划过坚硬的河底岩石,发出“嗤嗤”的刺耳锐响,迸溅出细碎的火星。每一笔都刻得极深,极重,仿佛要将名字凿进时光的骨髓。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
“南天门戍卒,王三虎。庚子年腊月廿三,持戟断魔爪三只,力竭,身碎天门柱下。”
“黑风山樵夫,李大有。乱起时匿妻儿于地窖,引妖群离村,尸骨无存。”
“小妖,钻山风。原为白骨洞巡山,阵前倒戈阻魔军一炷香,被无天亲卫焚为飞灰。” …
河伯化作一股浑浊的水流在他身边凝聚成形,苍老的脸上满是困惑与不以为然:“罗汉尊者,您这又是何苦?刻这些名字…天兵尚有籍册可查,那些山野草民、微末小妖,不过是浩劫中的尘埃,随风散了也就散了。刻在河底,万载不见天日,谁人知晓?又有何用?” 浑浊的水流拂过一块新刻的石碑,试图冲淡上面的字迹,却徒劳无功。
沙僧刻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琉璃盏碎片划过岩石的声响单调而执着。他抬起头,河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目光沉静地望向河伯,声音不高,却像他刻下的字一样,深深嵌入流沙河的波涛声中:“取经路上,十四年担子,是我挑的。十万八千里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他顿了顿,手指拂过刚刻下的“钻山风”三字,指尖沾上新鲜的石粉。“功果…也是这般,一人一人,记出来的。忘了他们,路…就白走了。”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流沙河底,那沉默的刻石声,响了整整三十年。一块块墨色的石碑在河床深处蔓延开去,首尾相连,竟蜿蜒千里!无数或煊赫、或卑微、或壮烈、或无声消逝的名字与事迹,被这沉默的罗汉,用一片碎琉璃,永恒地镌刻在冰冷的河底。仙魔的壁垒在碑文中模糊,只剩下一个个曾在这天地间挣扎、战斗、最终湮灭的鲜活印记。
这一日,祥云自西而来,笼罩流沙河。观音大士足踏莲台,行经此地,心有所感,垂眸望向脚下浊浪。她深邃的目光穿透万丈深水,落在那绵延无尽、沉默矗立的黑色碑林之上。
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幽暗的河底,并非死寂一片。那千万块冰冷的石碑,此刻竟散发出星星点点、柔和而坚韧的微光!如同夏夜星河倒映水底。那是碑石经年累月吸纳河脉水灵,又承载了无数逝者残存意念与沙僧刻骨心力后,自然生发的灵性辉光。微光闪烁,仿佛那些被铭记的名字,在永恒的沉寂中发出了无声的回响。
观音静立云端,久久凝望那河底无声的星河。庄严慈悲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动容的涟漪。她轻轻合掌,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滚滚东逝的流沙河水:
“沉默者记着众生,众生…便不会真的沉默。”
河风呜咽,吹动岸边芦苇,如泣如诉。河底碑林散发出的点点星辉,穿透幽深的水幕,在奔腾的浪尖上一闪而逝,如同无数双曾经闭上的眼睛,在永恒的黑暗中,最后一次,也是永恒地,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