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雪与来信
第一场雪落时,巷口的槐树苗裹着厚厚的保温棉,像个穿棉袄的孩子。林晚秋把女儿的红围巾解下来,轻轻缠在树干上,围巾末端的流苏在风里轻轻晃。“这样槐树就不冷了。”女儿踮着脚,把张星星贴纸贴在围巾上,贴纸的金边在雪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收音机放在铺子的窗台上,老周临走前特意叮嘱小郑照看。此刻里面正咿咿呀呀唱着《刘巧儿》,刘巧儿的唱腔穿过风雪,落在林晚秋刚晒好的床单上。床单上还留着阳光的味道,是昨天趁着雪停的间隙晒的——老周总说,冬天的太阳金贵,能晒透棉絮的才叫暖和。
“妈妈,周爷爷什么时候寄信来?”女儿趴在铺子的木桌上,手指划过收音机上的贴纸。那些贴纸新旧交叠,有她去年贴的凯蒂猫,有老周寄来的枫叶标本,还有小郑补的卡通胶带,把原本斑驳的机身遮得热热闹闹。
话音刚落,快递员踩着积雪进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林晚秋的信!”信封边缘沾着雪,邮票上印着棵老槐树,是老周老家的风景邮戳。女儿抢过信封就往家跑,跑两步又回头喊:“妈妈快来看,邮票上的槐树开花了!”
信封里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周在槐树林里拍的,他穿着军大衣,手里举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圈,圈里写着“囡囡”两个字;另一张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举着片槐树叶,树叶上用红笔画着颗星星,和女儿贴在树上的贴纸一模一样。
“周爷爷说,等雪化了,就把槐树苗的种子寄来。”林晚秋读着信纸上的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不均,有些笔画深深嵌进纸里,“他还说,小弟弟学会了说‘姐姐’,每天都要对着收音机喊两声。”
女儿把照片贴在冰箱上,和之前的枫叶、银杏叶摆在一起,凑成小小的风景墙。“明天我要画张画,”她摸着照片里的星星,“画棵会开花的槐树,树上结满星星贴纸。”
二、春醒与新苗
惊蛰那天的雷声,把巷口的积雪震得簌簌往下掉。林晚秋早上开门,看见槐树苗的保温棉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嫩绿的新芽——是小郑昨夜来看过,说地气回暖,该让树苗透透气了。
“周爷爷寄的种子到了!”女儿举着个小纸袋冲进巷子,纸袋上画着棵简笔画槐树,是老周亲手画的。林晚秋蹲下来和女儿一起拆纸袋,里面装着几十粒黑褐色的种子,每粒都用棉纸包着,棉纸上写着日期:“雨水那天采的,饱满。”
她们在槐树苗旁边挖了圈小坑,把种子一粒一粒埋进去。女儿边埋边数:“1、2、3……周爷爷说,每粒种子都藏着个春天。”埋到最后一粒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颗糖果埋进去,“这样种子就会变甜,长出的槐树也会开甜花。”
那天下午,王大爷拎着个竹篮过来,里面装着些松针:“老周在电话里教我的,把松针铺在树根周围,能挡虫子。”他蹲下来帮着铺松针,手指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你看,这是去年的槐花瓣,居然发芽了。”
林晚秋凑过去看,果然在松针底下发现株嫩芽,顶着两片圆叶,像只展翅的小蝴蝶。“老周说,槐花落到土里,就能长出新苗,”王大爷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就像咱们记着人似的,只要心里有,就总能长出点啥。”
清明前,老周的徒弟小郑突然要回老家。“周师傅让我回去学做槐花酱,”他收拾铺子时,把老周的工具箱擦得锃亮,“他说等我学会了,回来教晚秋姐做,这样囡囡随时能吃到。”工具箱最底层压着张纸条,是老周写的配方:“新采的槐花要焯水三分钟,糖要放足,不然不甜。”
女儿抱着小郑的腿哭:“郑叔叔,你要带周爷爷回来呀。”小郑掏出个铜丝弯的小自行车,车座上粘着片干槐花:“这是周师傅给你的,他说等我回来,就用新做的槐花酱给你抹面包。”
送走小郑那天,林晚秋发现收音机不响了。她捣鼓了半天没动静,正发愁,王大爷揣着两节电池过来:“老周早料到了,说这收音机爱犯脾气,让我备着电池。”换电池时,他指着机身背面的小口袋:“你看,这里藏着张纸条,是老周写的修电台词。”
纸条上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先拍三下机顶,再转旋钮,要是还不响,就对着麦克风喊‘老周’——我在梦里听见了,就会来修。”林晚秋试着喊了声,收音机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传出熟悉的评剧,吓得女儿拍手笑:“周爷爷听见啦!”
三、花开与重逢
谷雨那天,巷口的槐树苗突然开出串花苞,米粒大的白花藏在叶缝里,像撒了把碎雪。女儿早上上学时发现的,举着花苞冲进家喊:“妈妈快看,槐树开花了!周爷爷要回来了!”
林晚秋看着那串纤弱的花苞,眼眶突然热了。从老周离开到现在,整整一年,她们数着树叶过日子,看着新苗从寸许长到齐腰高,看着贴纸在收音机上越积越多,终于等来了第一串花。
当天下午,小郑突然带着个人出现在巷口。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个布包,黝黑的脸上堆着笑——是老周!女儿扔下书包就冲过去,抱住他的腿喊:“周爷爷!你真的回来了!”
老周把孩子抱起来,胡茬蹭得女儿咯咯笑。他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满满的槐花蜜:“我赶在老家槐花谢之前酿的,还热乎着呢。”布包底层露出半截收音机,比他带走的那台新些,机身上已经贴着张星星贴纸。
“路上转车时,听见收音机里在唱《花为媒》,”老周摸着女儿的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风尘,“就知道你们准在想我。”他指着巷口的槐树苗,“这花开得比老家的晚些,正好能赶上囡囡的生日。”
晚上林晚秋包饺子,老周坐在厨房帮忙摘韭菜。他的手还是那么巧,韭菜根被剪得整整齐齐,叶尖的黄边都挑了出去。“我带了点老家的虾皮,”他从布包里掏东西,“给囡囡做虾仁馅的,她爱吃。”
女儿趴在桌边,给老周的新收音机贴贴纸。她把攒了一年的星星贴纸都拿出来,贴得机身闪闪发亮:“周爷爷,这个星星是小弟弟画的,这个是我在山上捡的枫叶做的。”老周凑过去看,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真好,比城里买的花哨多了。”
席间,老周的手机响了,是他孙子打来的视频电话。小家伙举着片槐树叶,对着镜头喊:“姐姐!花!”女儿把手机举到窗边,让他看巷口的槐花:“小弟弟你看,我们的槐树开花了,等你来了,我们一起摘!”
第二天一早,老周就蹲在槐树苗旁,给它搭支架。“这花开得太急,怕枝丫撑不住,”他往土里砸木桩,声音里带着劲,“等明年,咱们就在树下搭个凉棚,夏天吃西瓜,秋天晒柿子,冬天……冬天就围着收音机听评剧。”
林晚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发现老周的背更驼了些,头发也白了大半,可那份熟悉的温暖却一点没变。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在继续,刘巧儿的唱腔混着槐花香,落在晾晒的床单上,落在女儿的笑脸上,落在老周新贴的星星贴纸上。
四、岁月与回甘
立夏那天,社区组织邻里宴,大家都往老周的铺子凑。王大爷拎着自酿的米酒,张奶奶端着刚蒸的槐花糕,小郑扛着新买的桌子,连快递员都送了箱新鲜水果:“周师傅回来,咱们得热闹热闹。”
老周站在槐树下,给孩子们分发槐花串。女儿举着花串跑到他面前,把串得最满的那串递过去:“周爷爷,这是给你的,比老家的甜。”老周咬了口槐花,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是甜,因为这是咱巷口的花。”
酒过三巡,王大爷拉着老周的手说:“你走后啊,晚秋总往你铺子里跑,帮你扫落叶,给收音机换电池,就怕你回来觉得生分。”老周看向林晚秋,眼里闪着光:“我知道,收音机里总有人喊‘老周’,我在梦里都听见了。”
林晚秋笑着摆手,起身去拿水果,却被女儿拉住衣角。孩子指着老周的新收音机:“妈妈你看,周爷爷把我画的全家福贴在背面了。”那张画被塑封起来,边角用胶带粘得牢牢的,画里的三个人笑得像槐花开得正盛。
秋分时,槐树苗已经长得比人高,枝头挂满了饱满的槐角。老周踩着梯子摘槐角,女儿在下面举着布兜接:“周爷爷说,槐角能做药材,也能串成项链。”林晚秋站在梯子旁扶着,看阳光透过叶缝落在老周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摘完槐角,老周把它们摊在铺子里的木板上晒。收音机就放在旁边,唱着《杨三姐告状》,机身上的贴纸又多了些新成员:有老周孙子寄来的小手印,有女儿在学校得的小红花,还有林晚秋剪的剪纸——是棵开满花的槐树,树下围着三个小人。
冬至那天飘起了雪,巷口的老槐树(当年那棵歪脖子槐)和新苗都穿了雪衣。林晚秋包了饺子,老周煮了汤圆,两家人坐在铺子里,围着收音机听跨年晚会。女儿突然指着窗外喊:“你们看,雪花落在星星贴纸上,像会发光!”
老周往女儿碗里舀了勺汤圆:“这叫瑞雪兆丰年,明年咱们的槐树能长到屋顶高。”他看着林晚秋笑,“到时候,让你丈夫在树上搭个秋千,囡囡就能坐在秋千上摘槐花了。”
除夕夜守岁时,老周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铜钱,比去年送的那枚更旧些,边缘都磨圆了。“这是我爹传下来的,”他把铜钱系在女儿脖子上,“说能保平安,等你有了孩子,再传给她。”
女儿摸着铜钱上的纹路,突然指着收音机说:“周爷爷,咱们拍张全家福吧,就像画里那样。”林晚秋搬来凳子,让老周坐在中间,女儿站在他左边,自己站在右边,把收音机放在最前面。闪光灯亮起时,刘巧儿的唱腔正好唱到“花开堪折直须折”,和着窗外的鞭炮声,在巷口久久回荡。
年后的某个清晨,林晚秋在晾衣绳上发现件熟悉的深蓝色衬衫,袖口沾着机油渍——是老周的。她踮脚把衬衫往中间挪了挪,避开漏雨的屋檐角,又顺手扯过塑料布盖住。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衬衫上,照出上面细碎的绒毛,像撒了把温暖的星子。
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在继续,贴满贴纸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林晚秋看着女儿和老周在槐树下追蝴蝶,忽然想起那句被风送来的低语:“等着吧,槐花就要开了。”原来有些约定,从不需要刻意记挂,就像这年年盛开的槐花,就像这台永远响着的收音机,总能在岁月里,酿出最温润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