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花园的晨露还没干透时,安安已经蹲在花坛边。那几株从家里蔓延过来的菜苗,茎秆上缠着根细细的棉线——是妹妹昨晚偷偷系的,她说这样根须就不会迷路。露水顺着棉线往下淌,在泥土上晕开小小的圈,像太奶奶纳鞋底时留下的针脚。
“安安快来!”妹妹举着个铁皮盒跑过来,里面装着太奶奶刚炒的南瓜子。她抓出一把撒在菜苗周围,“给根须当零食!”南瓜子的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安安忽然想起太奶奶说的,“好东西要分给土地尝,它才肯长养人的菜”。
张奶奶提着水壶过来浇花,看见菜苗时笑了:“这些小家伙真能跑,都到我家月季旁边落户了。”她往菜苗根部培了些新土,“昨儿我家小孙子说,要在阳台摆个花盆,让根须顺着防盗网爬上来。”太奶奶从单元门里走出来,手里攥着把菜籽,“我再撒点芫荽籽,等长出苗来,全小区的人都能摘着吃。”
母亲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个搪瓷盆,里面是太奶奶教她做的酱豆。“张婶您尝尝,”她往张奶奶手里塞了个小罐子,“按娘说的,晒了七天太阳,淋了三场雨。”张奶奶打开罐子闻了闻,眼睛亮起来:“这味正!跟我娘家嫂子做的一个样,多少年没尝着了。”
安安看着太奶奶往花坛里撒菜籽,枯瘦的手指在晨光里泛着淡金。那些黑色的籽粒落在土里,像无数颗会发芽的星辰。他忽然发现,小区里好多阳台都摆上了花盆,有的种着萝卜,有的栽着青菜,最顶楼王爷爷的窗台甚至挂着个竹篮,里面冒出丛嫩绿的薄荷——和太奶奶带来的那罐薄荷水,是同一个味道。
上午社区搞活动,母亲带着太奶奶去参加。回来时老人手里多了个红本子,是社区发的“荣誉居民”证书。“大家听说娘会腌菜,”母亲笑着擦太奶奶额头的汗,“都要学呢,物业还说要在小广场开个老手艺课堂。”妹妹立刻举着画跑过来,纸上画着好多人围着太奶奶,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菜坛子,根须从坛口钻出来,在地上织成张彩色的网。
午饭时,门铃响了。是住在三楼的李阿姨,送来一碗刚蒸的米粉肉。“照着您给的方子做的,”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酱油放多了点。”太奶奶夹了一筷子,连连点头:“比我第一次做的强!你爷爷当年把醋当酱油放,蒸出来的肉酸得能掉牙。”满屋子的笑声里,米粉肉的香气和酱豆的咸香缠在一起,像根看不见的线,把人心串得暖暖的。
下午的老手艺课堂开在小广场的凉亭里。太奶奶坐在藤椅上,教大家腌萝卜干。母亲帮着摆开坛子、花椒、白酒,妹妹给每位阿姨递上试吃的小碟子,安安则在旁边的石桌上铺开画纸,把这热闹的场景画下来。他看见太奶奶的手握着李阿姨的手撒盐,母亲的手帮张奶奶系坛口的布,那些交叠的手影落在地上,真的像极了互相缠绕的根须。
“要按顺时针揉,”太奶奶的声音在风里飘,“就像给萝卜干讲故事,得有头有尾,味道才能进心里。”一位穿西装的叔叔学得格外认真,他说老家在陕西,母亲也爱腌萝卜干,可惜再也吃不到了。太奶奶听完,往他坛子里多撒了把花椒:“多放点麻的,能想起娘的味道。”
傍晚收摊时,石桌上摆满了封好的坛子,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太奶奶摸着每个坛口的布绳:“过二十天开封,保证香得你们想家。”物业的王经理搬来箱苹果,“给太奶奶补补身子,您这哪是教腌菜,是给咱小区种念想呢。”
晚饭的餐桌上多了道新菜:李阿姨送来的油泼面。面条上的辣子香得呛人,太奶奶却吃得直点头:“这辣子面,跟老家炕的一个味。”妹妹学着大人的样子吸溜面条,红油溅在下巴上,像朵盛开的小花儿。“等咱的萝卜干好了,”母亲给太奶奶盛面汤,“就着面吃,比啥都香。”
夜里下雨时,安安被阳台的响动惊醒。他看见母亲正把菜盆往屋里搬,太奶奶举着伞站在旁边指挥:“慢点搬,别碰断了苗,它们跟孩子似的,受不得委屈。”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安安忽然觉得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正在雨里使劲生长,顺着水流往更远的地方钻。
妹妹的画又更新了。她在根须织成的网上,画了好多小星星,每个星星里都包着样东西:李阿姨的油泼面、张奶奶的绿豆汤、王爷爷的薄荷茶、穿西装叔叔的陕西辣子……最中间的星星最大,里面画着太奶奶的手,正往每个小星里撒着什么,安安猜是菜籽,也可能是牵挂。
雨停后,月光又爬上窗台。安安看见母亲在给太奶奶捶背,老人的白发沾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娘,”母亲的声音轻轻的,“等天晴了,咱去给小区的菜坛松松土吧。”太奶奶点点头,拍着母亲的手:“再撒点芝麻,让香味顺着根须跑,跑遍整个小区。”
安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那些藏在地下的根须,大概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整个小区的灯火、笑声、饭菜香都兜在里面。而太奶奶带来的温度,就像弯心的太阳,让每根丝线都暖烘烘的,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结冰。
他忽然想起太奶奶说的,根是什么。根不是埋在土里的沉默,是能顺着风、跟着水、伴着牵挂,往所有需要温暖的地方,悄悄生长的力量。就像此刻,他仿佛能听见那些根须在地下伸展的声音,轻轻的,却坚定得很,把每个角落的日子,都缠成了扯不断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