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情恨名利已成梦,唯留青史任人说!”
晚风抖擞过巴尔的头发,望着皎洁金月的他,眼中波光明灭。那吟诵诗句的声音,褪去了平日的戏谑与算计,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沉静与寥廓。
露维娅靠在他肩头,碧蓝的眸子在星辉下微微闪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只是安静地听着,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难得流露出的与平时略有些不同的气息。
“听起来很沧桑。”她轻声说,像是不忍惊扰这片星空下的静谧,“哪里抄的?”
巴尔扯了扯嘴角,那点深沉迅速被熟悉的嘲弄覆盖:“详情请看。”
露维娅却没被他带偏,她抬起头,轻声问:“没觉得世界好可恶吗?”
巴尔正准备掏干粮的动作一顿。
篝火噼啪作响,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露维娅,稍微思考了片刻。
“世界确实很可恶。”他深以为然地重重颔首,“我也确实不是从无迷惘的勇者。”
“怎么说?”
“......你保证不笑话?”
“I promise.”
“嗯......”巴尔咂了咂舌,“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印象里大概是Ad年,巨龙之夏,夜晚19点19分......那一刻的我,两颗心脏都在狂飙!”
“什么意思?”
“因为闭眼之前,我明明躺在床上,睁开眼却发现已经身处被烈焰灼烧过的焦土。那烈焰波及的范围,从山脉之南贯穿到了最北方。将迪瑟斯大魔国从腹地一分为二,作为魔王权柄象征而屹立了数千年的寂夜王城被烧毁,幸存者几乎是千不存一。”
露维娅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不问问是什么人做的吗?”
“那么是什么人呢?”露维娅歪过头,语气刻意地出言问道,“人族的突然袭击?还是勇者艾琳·卡斯蒂亚的斩首行动?”
“都不是。”巴尔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是我干的。”
“伟大魔王下定决心清洗王城,不惜摧毁大魔国首都,必然有其正当理由......必然是混入了人类的间谍!”露维娅略微一顿,绣口一吐,“或者——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是没有未来的。慈悲的魔王不愿意子民受到这场看不到终结的战争的永恒摧折,决定使用禁咒毁灭首都的魔族子民,让他们在深夜里无痛苦地失去生命,再也不用活着受苦。”
“......嘿!你这说法,简直和内阁当时紧急草诏的《告全体魔族同胞书》一模一样!”
“嗯哼?”
“但实际上是因为......当时我战斗过度,睡眠不足,精神又高度紧张。”巴尔略微低下头,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声音放低,“我早就说过无休假的工作会把人搞疯的......我很困,但却睡不好,即使在梦里也在战斗。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个禁咒就这么轻易地被我给丢了出去......”
“几十万魔族啊,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了。”
巴尔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了篝火的噼啪声里。他没有看露维娅,目光依旧追随着地上那只缓慢爬行的蚂蚁,仿佛那只渺小生灵的命运,比那段血腥的过往更值得关注。
露维娅没有惊呼,没有评判,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片承接露水的叶子。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半晌,巴尔才继续开口,“事后调查,那晚王城里确实混进了人类的精英刺客小队,目标直指我的寝宫。他们为我草拟的诏书,我一个字也没写,也一个字都没去改,但署名的是我。那之后两个月,我的支持率是登基以来的最高,魔族同仇敌忾的情绪也是最为剧烈的。他们都觉得是人类偷袭的王城,工程部重选了一块地,造了新首都永劫王城。”
“那可是新都啊,浩大的工程......民意的声音几乎压倒了所有反对派。”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露维娅,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看,世界就是这么可恶。它给你无法掌控的力量,给你压垮神经的责任,然后在你最疲惫的时候,轻轻推你一把……让你自己成为本应该保护的部下和子民的噩梦。然后反过来,让你名利双收!”
星空依旧璀璨,但落在巴尔身上,却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
“那之后呢?”露维娅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之后?”巴尔嗤笑一声,“之后我给禁咒上了锁,非清醒状态下至多只能施展最上位魔法。亡羊补牢嘛,多少有点心理安慰。”
“巴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抢先一步打断露维娅的话,“我一直觉得我只能做到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或者是社长的水准......如果从军,也许能当个关白摄政。但奈恩不是策略游戏,也不是地图填色,我下的每一项决策,都影响数万、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生死,他们不是什么耗材,其中也许有恶人,有阴谋家,但绝大多数人的诉求,可能真的只是为了活下去。”
“我不喜欢背负别人性命的感觉。”他的声音难得地带着些沮丧,“仅仅是活着,我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哪还有余力背负苍生?”
“世上那么多英雄好汉,那么多天横贵胄,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能发下宏愿,真心想当什么救世主。可我不是,我从懂事起就连填饱肚子都成难事,哪有心思去想魔族的未来?可那该死的聚光灯照下来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这种世道真的很可恶,让人恶心地想吐,也很多次产生过‘都杀了’的想法......可是......”
巴尔回过头,握紧了拳头。
“我依旧觉得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只是活着,就足以热泪盈眶了。有多少人......连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做不到呢。”
巴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刚刚卸下千钧重担,又仿佛在虚空中试图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东西。
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将那平日里被精明和戏谑掩盖的疲惫与脆弱,清晰地勾勒出来。
露维娅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刚刚亲手撕开了自己最深的伤疤,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的愧疚与无力。他不是在炫耀力量,也不是在博取同情,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没有像英雄那样慷慨激昂地宣称要背负一切,也没有像懦夫那样彻底逃避。他承认了自己的局限,承认了自己的不堪重负,甚至承认了那瞬间的黑暗念头。然而,在这一切的尽头,他说出的,却是对生命本身最朴素、最坚韧的肯定。
这种在深渊边缘依然能看见微光,在自我厌恶中依然能感受到生命脉搏的能力,比任何完美的英雄形象都更具冲击力。
过了许久,露维娅才轻轻开口,声音像林间的微风:“所以,你逃来艾尔德兰,不是为了享福,而是……为了找个地方,能让你只是‘活着’,而不用背负那么多性命?”
“错!”巴尔撇了撇嘴,“我挑的是洼球,那里可比艾尔德兰舒服多了......是那个平板非要做她那个逼料理,搞得一声巨响,我才来了艾尔德兰。”
“如同天上降饭桶,真是人间灶王神!”巴尔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现在,”露维娅注视着他,碧蓝的眸子仿佛能映照出灵魂,“还做噩梦吗?关于那场……大火。”
巴尔沉默了一下,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偶尔。”他承认,“特别是魔力消耗过度,或者特别累的时候。梦里不是火海,而是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还有那些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族,他们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没有恨,但比恨更让人难受。”
“很幸运的一点是——我觉得我没有因为这些事而受到什么心理创伤,那些坏事没有能够把我困在过去,也许是因为我说到底还是个利己主义者吧。”
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没有刻意表现出什么剧烈的情感涌动。
这种平淡,反而让露维娅的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那不是怜悯,不是崇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触动。
“在我看来......生活是由一堆好事和一堆坏事组成的。”露维娅斟酌着词句,语气带着难得一见的小心翼翼,“好事往往不一定能缓解坏事,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坏事并不总是能糟蹋好事,或者让它们变得一文不值。”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拍他的肩,也不是握他的手,而是轻轻替他拂去了不知何时落在发梢的一片细小草叶。动作自然得像是一种本能。
巴尔微微一怔,看向她。
露维娅收回手,脸上恢复了些许平日的狡黠,但眼神依旧认真:“你知道吗,巴尔?你可能当不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魔王’,但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生存专家’。”
“你在安慰我?”
“嗯哼。”
“哈哈,有点难绷。”巴尔笑了笑,“这可不像你。”
“只是你没发现我的内在是如此善解人意罢了。”露维娅的眼睛闪耀着光芒,凑了上来,让巴尔略微往后缩了缩身子。
“别贴上来啊。”
“巴尔,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精灵都是天生的艺术鉴赏家。”露维娅的指尖掠过他的脸庞,“虽然不曾展露,但绘画确实是我的强项。对我来说,痛苦很容易描绘,但用热情与痛苦,来描绘世界的壮观、动人、欢欣之处,将自己那饱受折磨的一生中所承受的苦痛升华为引人入胜的美......实在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
星空之下,篝火之旁,沉重的过去与充满可能的未来交织。巴尔没有变成苦大仇深的复仇者,也没有沦为自我放逐的懦夫。他带着他的伤痕、他的算计、他那份对生命近乎执拗的珍惜,以一种独特而真实的姿态,站在这里。
这份于绝望中依然能热爱生活,于黑暗中依然能看见明天的韧性,在露维娅眼中,构成了巴尔·卡奥斯这个人,最核心、也最动人的魅力。
他或许不是照亮世界的英雄,但他是自身命运战场上,一个永不投降的士兵。
露维娅的指尖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掠过脸颊的触感让巴尔浑身一僵。
他没有猛地后仰,也没有高声反驳。
只是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骤然停滞。准备整理棚顶叶子的手悬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住。他侧脸的线条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紧绷,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那双黑眸此刻像是被薄雾笼罩,有那么一瞬的失焦,随即飞快地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试图隔绝外界过于直接的探询。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只有篝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填补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然后,他动了。
不是激烈的逃避,而是一种近乎慢放的动作。他缓缓收回悬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转而默默地、极其专注地开始整理自己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角,仿佛那衣料上突然出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皱褶,需要他投入全部心神去抚平。
他背对着露维娅,但那原本挺直(甚至偶尔为了虚张声势而刻意挺得过于笔直)的后背,线条微微收拢了些,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意味。耳廓在跳动的火光下,清晰地染上了一层薄红,如同晚霞不经意间映上了白玉。
他没有说话,这份沉默,这种专注于无关紧要细节的、近乎笨拙的回避,比任何言语上的慌乱都更清晰地昭示着他内心被触动后的无措。
露维娅看着他无声演绎的这一幕,嘴角的弧度温柔地加深。她没有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欣赏着这片独属于她的名为“害羞”的静谧风景。
她知道,她今天第三次挑起了这个男人的羞涩。
抵得上过去三个月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