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应云把身上的披风交给婢女,接过父亲递来的黄纸,往屋内走去:“这次又是哪家的男儿?”
花丞相跟在她身后,笑眯眯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可是为父千挑万选,从一众纨绔子弟里面选出来的好男子。”
屋内放着新添置的火盆,比外面要暖和不少,花应云顺手拿起墙角的长钳,拨动起里面的银丝炭,将它们依次翻了个面。
花夫人早就被丈夫的这番话勾起了兴趣,见女儿不为所动,连忙催促道:“你快看看纸上都写了什么?”
迎着父母两人期盼的眼神,花应云无可奈何地放下钳子,坐到一旁的软榻里,才把黄纸举到面前,草草地扫了几眼:“如今京城里的公子哥都已早早娶妻,哪里还有符合你们要求的好男子——苏禹?”
她把这名字念了几遍,直接将黄纸扔到一旁的桌子上:“这谁啊?不认识。”
“据我所知,那些有名有姓、能够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里,好像并没有苏姓人家吧?可别是个私生子……”
她话还没说完,花丞相就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黄纸抢了回来:“拿来拿来!死丫头,就你成天爱胡说八道,为父怎么可能给你找个私生子?”
他气呼呼地把东西递给自家夫人,没好气道:“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上心,为父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一通,还要受你这般恶意的揣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花应云一听这话,反骨劲儿就上来了,她毫不客气地回道:“我要是狗,那你就是狗老爹!”
父女两人互相吹胡子瞪眼,谁也不服谁,吵得花夫人直犯头疼,她掀开珠帘走进里屋,坐到书桌旁,才仔细打量起纸上的内容。
苏禹,年二十,家住京街东巷,现任兵部员外郎,无家世背景,正在协助中郎将追查先太子的行踪。
他的职位是由陛下身边的赵忠和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有经过科举和内推,当上官员的途径暂时是个谜,不过好在职位不高,只是个从六品小官,无需对此过多追究。
他家境贫寒,每月只能依靠兵部发下来的补贴过活,但奇怪的是,他每日下午都会去京城最有名的私塾上半天课,似乎是在为两年以后的科举考试做准备。
花夫人皱起了眉毛,对着自家夫君喊道:“老爷,您进来一下。”
花丞相好不容易挣脱了女儿的魔爪,揉着被她扯红的耳朵走了进来,好声好气道:“夫人请说。”
“妾身依稀记得,隔壁上官家的大公子在入仕之前,似乎也曾在这家私塾上过学,束修很是昂贵,并非苏禹的家庭可以担负得起。”
花夫人指着纸上的情报道:“然而自半年前起,他就已经开始在私塾念书,并且成绩非常出色,您看———儒学、算术、书法以及四书五经,各项科目皆优。”
“这孩子绝非贫苦家庭出身,背后必有高人相助,妾身并不放心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人,城府太深,令人捉摸不透。”
听完这些话,花丞相把头探了过来,认真看了看那几行字,有些纳闷道:“怪了,我方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事情呢?”
他直起身子,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才道:“可是据我所知,这个孩子的人品极佳,兵部各官员只要提起他来,都对其赞不绝口。”
“听说苏禹不仅为人和善,头脑也很是聪明,交代给他的事情,不需要过多叮嘱,准能给你交上满意的答复,光是这点就比那些纨绔子弟要好上了不少。”
说到这儿,花丞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也知道,依照咱们家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能在天子身边侍奉多久……所以更需要一个聪明人来担起大任。”
“家世背景算不上什么,最重要的是人品要过关,不能吊儿郎当朝三暮四,这样我才能放心地把应云托付给他。”
屋内逐渐沉默下来,只能听见炭火在铜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可是……”
花夫人犹豫地开口道:“有时候道听途说的消息,也并不一定可靠。老爷,您莫要怪妾身多想,只是他的来历实在可疑,此人是如何得到赵忠和大人赏识的?”
“那位赵忠和大人也是个狠角色,据说先帝离世之前,只有他和陛下,以及几位亲近官员在场。”
她压低了声音道:“按道理来说,他作为先帝身边的大宦官,在改朝换代以后,理应自请离宫,不再辅助帝王才是。”
“况且先帝与陛下的关系闹得那样僵,赵忠和作为当事人,却能做到片叶不沾身,依旧留在御书房内,继续担任正一品掌印大太监的职务,您难道不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吗?”
花夫人站起身来,小心地往前屋看了一眼,只见女儿靠在软榻里,又昏昏欲睡起来,似乎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才放心道:“所以妾身以为,必须先调查清楚苏禹与赵忠和之间的关系,才能把他纳为女婿的人选中来。”
迎着妻子的目光,花丞相有些为难道:“苏禹已经是咱们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合适人选了,按照应云的年纪,实在是找不到家世相当的公子哥了,除非你让她做妾。”
“屁话!”
花夫人维持许久的温和面具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她咬牙道:“我女儿绝不可能做妾!从我祖母的祖母的祖母起,从始皇开国以来,我家的女子就没有给人当妾的说法!”
花丞相早就猜到了她要这么说,于是耸了耸肩,无奈道:“那没办法,咱们女儿运气不好,只能向下兼容,不求家世显赫,但求为人光明磊落。”
花夫人的脸色很难看,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极为不情愿地松口道:“行吧,既然如此,你就派人再去把那苏禹好好调查一番,比如家里几口人、有无青梅小妹、衣裳穿多大尺码……全部调查清楚,否则妾身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说完,她捂住自己的额头,苦恼不已:“怎么会这样呢?应云生得如此亭亭玉立,貌美如花,为何却连个如意郎君都寻不到呢?”
花丞相不敢再与她多争论,只能悄悄地从桌上取走那张黄纸,来到书房外,交给了侍卫,吩咐道:“去,派人去查兵部员外郎苏禹,越详细越好,把这张纸写满,再回来交差。”
侍卫恭敬应声道:“是。”
————
另一边,苏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把手里的毛笔放到一旁,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小心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茶水滋润了喉咙,为身体带来几分暖意,同时让人唇齿留香,在冬日的屋内待着,实在是件再舒适不过的事儿了。
宫里寄来了一封信,出自二妹苏青青之手。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等兄长收到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前往佛山寺修行了。不知家里情况可好?祖母的身体是否好转?我为母亲盘下的豆腐铺子,生意怎么样?”
“幺妹如今已经是名声响当当的大夫了,我已经不担心她的前程,准备找机会把人请进宫来,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朝廷女医。”
字里行间,已经可见苏青青的字迹之进步,整体布局疏密有致,笔锋苍劲有力,悬弯处却依旧能见其柔和的气质,可见其笔力精妙。
“陛下派人宣读了旨意,往后我便是宫里的瑜妃了,拥有自己的宫殿,每月还能领到丰厚的份例。
“还望兄长莫要荒废学业,也不必为家用而担忧,信里附有一张官票,可以去钱庄兑换一百两银子,莫要弄丢了。”
读到这里,苏禹微微一笑,低头喝了口茶水,把信放在桌子上,拿起旁边的信封,果然从里面发现了官票。
这傻妹妹。
后宫环境险恶,无论什么事都需要银钱打点,她却总是担心家里人吃不好穿不暖,从而克扣己用,把钱全部寄回了家。
苏禹把官票仔细地折起来,妥帖地放进怀里,还轻轻拍了两下,才拿起桌上的信件,继续往下看去:
“趁着太皇太后离宫,陛下一定会大刀阔斧地进行朝廷改革,兄长应当见机行事,尽快寻到先太子的行踪,否则时间拖得越久,未来变数就越大,就连你也有可能被牵扯其中,这也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
“不必回信了,佛山寺天高路远,等到我回京的那日,再另寻机会叙旧。替我向家里的人问好,我身体康健,勿念。”
信不长,只有短短正反两面,苏禹来到窗边,把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黄纸,不消片刻,便把信件燃成了灰烬。
家里依靠这些寄回来的银钱,已经在京中购置了新的住处,还买了一个婢女,用来照顾年迈的祖母。
除了这些必要的开销以外,苏禹每个月都会去一趟钱庄,把妹妹的钱全部存起来。
他已经和家人商量好了,不再动用里面的一分一角,等到孩子出世,再专门请人打些幼儿戴的金银首饰,送回宫里去。
苏青青一个人在宫里单打独斗,就算家里人不能提供助力,也决不能成为她的累赘。
想到这儿,苏禹放下手里的茶盏,坐回桌子边,拿起毛笔沾了下墨水,继续处理起兵部的各项事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太监轻声唤道:“苏大人,陛下请您去御书房一叙,奴才奉旨来接您进宫。”
闻言,苏禹有些疑惑:“陛下可说了有什么要紧事?”
小太监答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不太清楚究竟所为何事。”
“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便是。”
说完,他起身从衣架处取下一件披风,认真系好束带,又吹灭了窗台上的蜡烛,才走出了门外。
随着小太监的引领,苏禹来到宫道口,稳稳地坐上了马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前进。
御书房内。
赵忠和接过奉茶宫女手里的托盘,悄声走进殿内,把茶水和点心放到了皇帝的手边,才恭敬出声道:“陛下,您该歇息一会儿了。”
秦瑞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沙漏:“都这个时候了?派人去问问,太皇太后她们距离佛山寺还有多远?”
赵忠和奉命而去,很快又回来禀报道:“回陛下的话,出行队伍每半个时辰就会派禁军回来通报一次,按照位置来算,今晚戌时应该就能抵达佛山寺。”
秦瑞轩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糕点笑道:“看来她们的动作还挺快,倒是朕关心多余了。”
外面传来通报声:“报——兵部员外郎苏禹求见!”
“让他进来吧,赵忠和,你去侧殿休息一会儿,站久了也挺辛苦的。”
赵忠和听明白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给自己递台阶,让他回避片刻,别站在御书房听天子和员外郎的谈话。
于是他顿了一下,低下头恭敬应声道:“是,多谢陛下恩典,奴才先行告退。”
来到殿外,赵忠和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暖手炉,对着苏禹道:“苏大人,陛下有请,您直接进去吧。”
两人也算是有过不少交情了,于是苏禹对着他露出几分笑意,点头道:“赵大人辛苦了。”
走进御书房内,迎面而来的就是阵阵暖意,还伴随着淡淡的龙涎香,让人舒适不已。
苏禹摸了摸自己回温的手腕,只觉得房间里温暖如春。
他把披风放到小桌子上,又将身上的衣褶拍干净,才迈步走进书房内,单膝跪地行礼道:“臣苏禹,奉命前来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秦瑞轩笑着指了一下旁边的八仙椅,温声道:“苏大人请坐。朕今日传唤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苏禹刚要落座,听见这话,迅速站直了身体,坚定地回答道:“臣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是。”
听了这话,秦瑞轩有些哭笑不得,他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表忠心。”
“朕是准备问你,往后是想当文官,还是想当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