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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山岳门

北风如刀,呼啸着掠过,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

卷起千堆雪,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肃杀的白。

这里是辽东以东,是高句丽王国,屹立数百年的山岳壁垒。

相较于中原腹地的沃野千里、江河奔流,这里的世界显得更加坚硬、冰冷。

仿佛每一块岩石,都凝结着古老的沉默与敌意。

丸都山城,便雄踞于这白山黑水之间,最为险要之处。

它并非平原之上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依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蜿蜒而上。

巨大的青黑色条石,与山体本身融为一体。

碉楼、箭塔如同从悬崖峭壁上,生长出来的一般,扼守着每一条可能通行的路径。

城墙之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偶尔有闪过的、身披厚重玄甲的哨兵身影。

证明着这座,巨兽般的山城并非死物,而是在沉默地呼吸、警戒。

山城的色彩,是单调而压抑的,青黑是山岩与城墙的本色。

灰白是冰雪与天空的基调,唯有在一些重要建筑的飞檐斗拱上……

能看到些许,早已褪色的暗红彩绘,描绘着蛇缠巨龟的玄武图腾。

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源自洪荒的诡异与威严。

整座城池,与其说是人居之所,不如说更像是一座为战争和祭祀而生的巨大堡垒。

或者说,是一座建立在山巅的、活着的陵墓。

此时,一行渺小的人影,正沿着被冰雪半掩的、陡峭的山道,艰难地向上跋涉。

为首者,正是冉魏的行人司主事,卫玠,卫怀玉。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外罩一件略显单薄的玄色斗篷。

在这能把人冻僵的酷寒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但他挺直的脊梁和沉稳的步伐,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韧。

他的面容比离开建康时更加苍白,剑眉星目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左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浅疤,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显清晰。

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袖中,那半块温润的残璧。

仿佛那是他与故土、与过往唯一的联系。

能在这异域的严寒中,给予他一丝虚幻的暖意。

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风尘仆仆的随从,个个面带菜色,手脚冻疮累累。

他们并非精悍的武士,更像是逃难的流民,这正是最好的伪装。

为了穿越慕容燕国,控制的辽东地区,避开巡逻的胡骑和无处不在的眼线。

他们扮作南迁避祸的汉人书生与家仆,走过了九死一生的路程。

引路的,是两名高句丽边防军士,他们穿着厚厚的毛皮袄,外罩简陋的皮甲。

眼神如同这山间的气候一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排外。

他们手中的长矛矛尖闪烁着寒光,仿佛随时会刺向,这些不速之客。

“卫先生,前面就是丸都山城,王庭所在。”

一名通译模样的随从,低声对卫玠说道,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高句丽人生性多疑,排外尤甚,我们……”

卫玠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前方那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山城。

掠过城墙上,那些冰冷的玄武纹饰。

最终落在山口那座巨大的、以整块黑石,雕凿而成的牌坊上。

牌坊上方,并非中土常见的,匾额题字。

而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石质玄鸟,振翅欲飞。

却又被下方,缠绕的巨石蛇身所束缚,形成一种挣扎与禁锢,并存的诡异姿态。

“山岳之庭,玄武之裔……名不虚传。”卫玠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但其中的冷静与凝重,却让身旁的随从稍稍安心。

“记住,我们带来的,不是乞求,而是机遇。”

“是高句丽人,等待了数十年的……钥匙。”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知道,踏入这座山门,便如同踏入了一个,与中原规则迥异的棋局。

这里没有冉闵天王气吞山河的霸气,没有墨离先生算无遗策的阴狠。

也没有褚怀璧大人,于废墟中重建秩序的执着。

这里只有沉默的山岳,冰冷的石头,以及被禁锢在地缘中的、压抑而危险的野心。

引路的军士在石牌坊下停住,用一种生硬的、带着浓重喉音的语言说了几句。

通译连忙上前交涉,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通关文书。

用汉文和高句丽文分别书写,以及一方代表冉魏行人司身份的铜印。

守卫牌坊的高句丽军官,是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疤痕的壮汉。

他接过文书,粗糙的手指,在上面的汉字上划过,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轻蔑。

他上下打量着卫玠,尤其是在他那身单薄的儒衫上停留了片刻。

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

漫长的等待,风雪似乎更急了。终于,那军官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但他派出了更多的士兵,“护送”着卫玠一行人入城。

这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押解。

踏入丸都山城内部,卫玠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座城池的独特。

街道并非平坦笔直,而是沿着山势起伏、旋转,狭窄而陡峭。

两侧的房屋也多以石块垒砌,低矮而坚固,窗户狭小,如同一个个警惕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柴火、腌菜、毛皮的气味。

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和草药的味道。

路上的高句丽平民,无论男女,大多面色黧黑,身形敦实。

穿着厚实的、色彩暗沉的麻布或毛皮衣服,看到卫玠这一行衣着迥异的外来者时。

他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戒备和疏离。

这里没有邺城的喧嚣,没有建康的繁华。

甚至没有乞活军营中,那种绝望中迸发的生机。

这里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与山岩同寿的静默。

以及在这静默之下,暗流涌动的压抑。

他们被安置在,靠近王宫区域的,一处偏僻石堡内。

石堡内部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着冰霜。

除了一些简陋的毡毯和取暖的火盆,几乎别无他物。

与其说是驿馆,不如说更像是,一座临时囚牢。

“先生,高句丽人似乎……并不热情。”

随从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卫玠解下斗篷,掸去上面的积雪,动作依旧从容。

“热情与否,取决于我们手中筹码的重量,而非他们的待客之道。”

他走到一个小小的、类似箭孔的窗户前。

望向外面,被石壁切割成狭小一片的、灰蒙蒙的天空。

“我们跨越数千里,穿越慕容氏的封锁,不是来寻求热情的。”

“我们是来……点燃一座,压抑了太久的火山。”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几名随从:“都打起精神,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记住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魏王冉闵的使者,代表着中原最后的汉家脊梁。”

“纵然身处异域,刀斧加身,亦不可堕了气节,失了方寸。”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众人闻言,纷纷挺直了腰杆,眼中的惶恐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使命感的凝重。

卫玠不再多言,走到房间角落,在一块相对干燥的毡毯上,盘膝坐下。

闭上双眼,仿佛老僧入定,袖中的残璧被他紧紧握住,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

他脑海中梳理着此行的目标、高句丽内部各方势力的情报、以及可能遇到的情况。

他知道,高句丽国王高琏,这位“枷锁之王”。

正被国内的保守势力、强大的慕容外敌,以及沉重的传统所束缚。

而他卫玠,就是要成为那个解开的枷锁人。

或者说,引导这头被束缚的猛兽,冲向特定方向的人。

代价或许巨大,但为了牵制慕容恪,为了给冉魏,争取一线生机。

为了那渺茫的“汉魂不灭”的希望,任何险阻,都必须踏过。

石堡外,风雪依旧。山城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第二幕:王庭宴

卫玠一行在冰冷的石堡中,被晾了整整两天。

这两日,除了有沉默的仆役,送来勉强果腹的食物和炭火。

再无任何高句丽官员,前来接洽。

仿佛他们这一行人,已经被遗忘在,这座山城的某个角落。

这种刻意的冷遇,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一种心理上的压迫和试探。

卫玠并不急躁,他利用这段时间,通过有限的观察。

还有与送饭仆役,极其简略的交流,进一步印证和补充了,对高句丽现状的了解。

他注意到,即便是王宫区域的守卫,其甲胄兵器厚重古朴,保养得宜,纪律森严。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草药与硫磺混合的气味。

似乎源自王宫深处,那里或许就是国师渊净土,主持祭祀的场所。

他更加确信,高句丽绝非安于现状的蕞尔小邦。

其内部的战争机器,一直在沉默地运转,只是缺少一个足够分量的契机。

或者说,一个足以让他们下定决心、甘冒奇险的理由。

第三天黄昏,当最后一丝天光,被连绵的山峦吞噬。

丸都山城彻底沉入一片,由火把和阴影交织成的昏暗时,传令的使者终于到了。

来者是一名身着深青色官袍、面无表情的中年文官。

他的高句丽语,通过通译转化为,简洁而冰冷的通知。

“王上于岩庭设宴,为魏使洗尘,请使者随我来。”

“岩庭……”卫玠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充满高句丽特色的词。

这绝非中原王朝那种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宫殿。

听其名,便知是依托山岩,开凿或修建的场所,更添几分原始与肃杀。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神情平静无波。

只带了那名,最得力的通译随行,将其他人都留在石堡。

他知道,这场“夜宴”,才是真正的战场。

穿过层层岗哨,沿着蜿蜒曲折、灯火幽暗的廊道前行。

卫玠被引至一处巨大的、仿佛将山腹掏空而形成的石殿之中,这就是“岩庭”。

殿内极其恢宏,却又无比压抑,数十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天然石柱,支撑着穹顶。

石柱上雕刻着巨大的玄武图腾以及各种山岳、狩猎、战争的场景,风格粗犷狞厉。

墙壁上插着的火把,跳跃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

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空气冰冷而潮湿,混杂着燃烧松脂的呛人气味、陈年酒浆的酸腐气。

以及一种……极淡的、仿佛源自岩石深处的血腥味。

大殿的尽头,并非金碧辉煌的龙椅,而是一整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玄武岩。

被雕琢成王座的形状,高句丽国王高琏,便端坐于这“岩王座”之上。

他年约四十许,鬓角却已斑白,面容继承了高句丽王族的,高颧骨和细长眼睛。

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

他穿着一身,庄重得近乎窒息的玄色王袍。

袍上绣着的巨大玄武图腾,张牙舞爪,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形吞噬。

头戴的黑玉冕旒垂下旒珠,遮挡了他部分眼神。

却遮不住那份,深藏在谨慎之后的、如同困兽般的焦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冰冷的岩石。

仿佛在汲取力量,又仿佛被其禁锢。

在岩王座稍下首的位置,坐着几个人,他们构成了高句丽权力的真正核心。

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高琏左下手的一位老妪。

她身披一件极其厚重的、绣满玄武和山云纹的深青色法袍。

袍子上缀满了,各种鸟类的羽毛、细小的骨骸和黯淡的铜铃。

她手持一根,顶端嵌着不知名婴儿头骨的“人脊杖”。

面容苍老得,如同千年的树皮,皱纹深刻,一双眼睛浑浊近乎全白。

但当目光偶尔扫过时,却让人感到一股寒意,直透灵魂。

她便是国师渊净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周身便弥漫着一股神秘而压抑的气息,仿佛与这座岩庭、与整个山岳融为一体。

渊净土的对面,坐着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

他穿着擦得锃亮,却布满战痕的青铜铠甲,即使在殿内也未曾卸下。

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左额角斜劈至下颌,那是与慕容燕军作战留下的印记。

他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卫玠,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战意。

他便是大将军,於乙支,高句丽军中鹰派的领袖,对慕容燕国怀有刻骨仇恨。

在於乙支下首,是一位瘦小干瘪、仿佛被山风,抽干了水分的老者。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麻布袍,面无表情。

一双眼睛如同两颗冰冷的黑石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是岩会议的首席,明临大夫。

代表着国内最强大也最保守的五部贵族利益,是一切决策中“现实利弊”的衡量者。

此外,殿中还分散坐着,其他一些贵族和官员。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卫玠这个外来者身上。

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曼妙歌舞。

所谓的“宴席”,也只不过是每人面前,摆着一张低矮的木案。

上面摆放着,粗糙的黑陶餐具,盛着一些腌制的山菜、风干的肉脯。

以及一种浑浊的、酒精度似乎不低的米酒。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卫玠从容不迫地走到大殿中央,依照中原礼节,对着岩王座上的高琏深深一揖。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大魏王特使,行人司主事卫玠。”

“奉我王之命,觐见高句丽国王,愿大王江山永固,福寿安康。”

通译将他的话,准确译出。

高琏微微抬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贵使远来辛苦。赐座。”

他的目光,在卫玠那身单薄的儒衫上,停留了一瞬。

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与……“寒酸”。

卫玠谢恩,在靠近殿门处、显然是末席的位置坐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那充满怀疑、警惕,甚至轻蔑的目光。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国师渊净土率先开口。

她的声音,干涩如同岩石摩擦,通过通译传达,更添几分诡异。

“魏使来自中原,老身听闻,中原正值多事之秋,胡尘漫天,汉室飘零。”

“却不知,魏王遣使,来我这僻远山国,所为何事?”

她浑浊的白眼珠,仿佛没有焦点,却又似乎能看透人心。

卫玠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他端起面前,那杯浑浊的米酒,指尖感受着陶杯的粗糙。

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国师,中原虽乱,然我主冉闵……”

“已承天命于建康,执龙雀,兴义师,誓要涤荡胡尘,光复华夏。”

“今日外臣至此,正是为我主,亦为高句丽,带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机遇?”大将军於乙支冷哼一声,声音洪亮,在石殿中回荡。

“你魏国自身难保,被慕容恪打得节节败退,困守江东一隅。有何机遇可言?”

“莫非是想诱使我高句丽,为你们火中取栗,与慕容燕国开战不成?”

他的话语直接而尖锐,充满了军人的直率,以及对中原局势的不屑。

卫玠看向於乙支,目光坦然:“於将军快人快语,外臣亦不讳言。”

“我大魏确与慕容燕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战事胶着。”

“然而,将军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确保殿中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慕容恪固然善战,然其燕国,并非铁板一块,更非无懈可击。”

“其主力大军,目前正被我军牢牢牵制在河、淮前线,进退维谷。此乃其一。”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高琏摩挲岩石的手指微微停顿,於乙支眼神微眯。

明临大夫依旧面无表情,而渊净土则仿佛入定。

“其二,”卫玠继续道,声音中注入了一种更具煽动性的力量。

“来自北方的苍狼,柔然汗国的大军,在其可汗獠戈的率领下。”

“已于月前,突破燕国北境防线,兵锋直指幽州腹地!”

“慕容燕国的北部边疆,此刻已是一片火海,守军捉襟见肘!”

“什么?柔然南下?”於乙支猛地坐直了身体,青铜甲叶发出铿锵之声。

他脸上的伤疤,因激动而微微泛红,这个消息,显然极具冲击力。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渊净土,也微微掀开了眼皮,浑浊的眼珠,转向卫玠的方向。

明临大夫那如同黑石子般的眼睛,也闪过一丝精光。

高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了一下,冕旒的旒珠轻轻晃动。

卫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第一把火已经点燃。

他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沉静,却也更富穿透力。

“慕容燕国,南有我大魏誓死抵抗,北有柔然铁骑蹂躏。”

“其国力兵力,已被拉伸至极限。”

“此时此刻,与贵国接壤的辽东地区,兵力空虚,前所未有!”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岩王座上的高琏,以及他下手的三位权臣,

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乃天赐良机,于高句丽!”

“大王难道甘愿,永远困守这白山黑水,岁岁向慕容氏纳贡称臣。”

“眼睁睁看着,祖辈浴血奋战得来的辽东故土,沦于胡虏之手吗?”

“如今,慕容恪分身乏术,燕国自顾不暇。”

“只要大王果断出兵,辽东千里沃野,曾经属于高句丽的城池,必将望风而归!”

“此非为我大魏火中取栗,实乃高句丽光复旧业、开疆拓土之良机!”

“我主冉闵,愿与大王东西呼应,共击暴燕!”

“若大王有意,将来扫平慕容氏,这辽东辽西之地,你我双方,亦可‘共分之’!”

“共分燕土”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压抑的岩庭中炸响。

於乙支呼吸粗重,拳头紧握,显然已被这描绘的蓝图所激动。

收复辽东,是他梦寐以求的功业!

明临大夫依旧沉默,但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显然在飞速计算着,此中的利益与风险。

渊净土的眉头微微蹙起,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只是将那根诡异的人脊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高琏的目光低垂,看着面前木案上浑浊的酒液,手指用力地,摩挲着王座的岩石。

卫玠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禁锢野心已久的牢门。

但他身上的枷锁太重了,国师的“天意”,岩会议的“利弊”。

慕容恪积威之下的恐惧……这一切都让他难以决断。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暗流在沉默下,汹涌澎湃。

卫玠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需要的是耐心。

以及……最后那决定性的、能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端起那杯浑浊的米酒,浅浅啜了一口。

酒液辛辣苦涩,如同此时殿中的气氛,也如同这乱世的味道。

第三幕:密室影

夜宴在一种极其诡异,以及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卫玠描绘的“机遇”,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然在当时,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但很快又被高句丽权力核心,那深不见底的谨慎与沉默所吞噬。

没有当场答复,没有明确表态,高琏只是以“贵使旅途劳顿,且先休息。”

“容寡人与众卿,细细商议”为由,结束了这场名为接风、实为交锋的宴会。

卫玠被再次“送”回,那间冰冷的石堡。

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在看不见的地方展开。

高琏必然会在今夜,与那几位核心权臣,进行密议。

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并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性,反复推演。

果然,在他离开后不久,岩王座后方,一道隐秘的石门悄然滑开。

高琏、渊净土、於乙支、明临大夫四人。

无声地走入了一间,更为隐秘、也更为狭小的石室。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四张石凳,还有中间一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炭盆。

墙壁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发出幽冷的光,将四人的脸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这里才是高句丽,真正决策的“心脏”。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高琏仿佛卸下了王者的面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都说说吧,这位魏使……以及他带来的消息。”

於乙支第一个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

青铜甲叶,在幽静的石室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王上!还有何可犹豫的!此乃天赐良机!”

“慕容恪被冉魏和柔然东西夹击,首尾难顾。”

“辽东空虚,正是我高句丽一雪前耻,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

“臣愿亲提大军,跨过鸭绿江,必为王上夺回辽东诸城!”

“若失此良机,我高句丽将永世,被锁在这山沟之中,再无出头之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脸上的伤疤,在幽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明临大夫缓缓抬起,他那双黑石子般的眼睛,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於将军稍安勿躁,机遇或许存在,但风险亦不容忽视。”

他看向高琏,“王上,卫玠之言,虽动听,却需验证。”

“柔然南下之事,是真是假?规模如何?慕容恪是否真的被牢牢牵制?”

“这一切,都只是他一面之词。”

“若这是慕容恪与冉魏设下的圈套,意在诱我出兵。”

“而后,合力歼之,我高句丽,当如何?”

他顿了顿,继续冷静地分析,仿佛在拨弄算盘。

“即便消息为真,出兵辽东,意味着与慕容燕国,彻底撕破脸。”

“慕容恪乃世之枭雄,若其迅速平定北方柔然,必倾举国之兵东向报复。”

“届时,我高句丽,能否独力承受燕国之怒?收复的辽东,能否守住?”

“战争所耗钱粮、兵力,国内五部能否齐心支持?这些,都是必须权衡的‘利弊’。”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於乙支,燃起的熊熊火焰上。

於乙支怒视明临答夫:“明临大人!岂能因噎废食!”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若事事求稳,我高句丽,早已亡于慕容铁蹄之下!”

“如今敌人露出破绽,正是勇士亮剑之时!”

“至于钱粮兵力,我於乙支一部,愿为先导。”

“各部若怀异心,便是高句丽的罪人!”

“勇士之勇,固然可嘉,然治国需谋万全。”明临大夫丝毫不为所动。

“若按兵不动,我高句丽虽无拓土之功,亦无覆国之险。”

“与慕容氏维持现状,虽需纳贡,却可保宗庙社稷安稳,此乃存续之道。”

“存续?像鼹鼠一样,龟缩在山洞里存续吗?”於乙支几乎是在低吼。

“够了。”一个干涩如同岩石摩擦的声音响起,一直沉默的渊净土开口了。

她一出声,於乙支和明临答夫,都暂时压下了火气,将目光投向这位精神领袖。

渊净土浑浊的白眼珠,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她的人脊杖轻轻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天象……晦暗不明。”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老身连日观星,见北辰摇曳,煞星冲犯东北。”

“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一起,血光滔天,恐引不可测之祸。”

她的话,让高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高句丽上下,对这位国师的“天意”,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

“然,”渊净土话锋突然一转,她那没有焦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高琏。

“煞星之旁,又隐见一丝微弱紫气,源自东南。”

“与这魏使,来时方向相合,此气虽弱,却暗合变数。”

她微微抬起头,对着高琏的方向,“王上,此事关乎国运。”

“是甘守现状,承受渐衰之运?还是行险一搏,于血火中,争那一线飘渺生机?”

“老身……无法断言。此决断,需王上圣心独裁。”

她将最终的决定权,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方式,又抛回给了高琏。

既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直接支持。

只是强调了“风险”与“变数”,这让高琏的抉择更加艰难。

高琏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地,掐着眉心。

脑海中,於乙支描绘的收复辽东、光宗耀祖的辉煌画面。

与明临大夫分析的,倾国覆灭的可怕风险。

以及渊净土所言,血光滔天的凶兆,交织碰撞,让他头痛欲裂。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岩王座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无形的束缚。

先祖的荣光,现实的屈辱,部族的期望,亡国的恐惧……

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石室中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沉默。

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火星噼啪声,以及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高琏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布满了血丝。

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犹豫。

“验证!”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立刻动用一切渠道,验证柔然南下,以及慕容恪主力,被牵制的消息!”

“尤其是北面边境的暗哨,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三天内,得到最确切的情报!”

他没有说打,也没有说不打。但他这个命令,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强烈的倾向。

於乙支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单膝跪地:“臣,遵命!”

明临答夫微微躬身,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老臣,明白。”

渊净土则只是轻轻顿了顿人脊杖,算是回应。

高琏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虚空。

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宣告:“高句丽……不能永远做困于山岳的囚徒。”

“若是天赐之机……若是真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第四幕:赌国运

接下来的三天,对卫玠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虽然不再被完全冷遇,饮食也有所改善。

甚至有一名低阶官员前来“陪同”,美其名曰向导,实则监视。

但他依旧被变相软禁在,石堡的极小范围内,无法接触高句丽真正的权力核心。

他深知,高句丽人正在动用,他们的方式,疯狂地验证,他带来的情报。

他对自己带来的消息有信心,这是由墨离的“阴曹”系统,提供的情报。

经过多方印证,误差极小。他现在唯一的担忧,是高句丽内部的保守势力。

会否因为过度的谨慎和恐惧,而最终选择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必须再做些什么,给那看似倾向出兵的天平上,加上最后、最重的一块砝码。

第三天傍晚,依旧是风雪交加。那名引他入宫的中年文官,再次出现。

面无表情地通知:“王上请魏使前往岩庭,有要事相商。”

卫玠心中一动,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他依旧只带了通译,跟随文官再次踏入那座,压抑的巨石殿堂。

这一次,岩庭内的人少了很多。只有高琏、渊净土、於乙支、明临大夫四人在场。

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高琏端坐在岩王座上,脸色比三天前,更加憔悴。

但眼神深处,那抹决绝的光芒,却更加清晰。

他手中,捏着一小卷羊皮纸,边缘似乎被火燎过,显得有些残破。

“卫使者,”高琏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带来的消息,寡人已派人核实。”

卫玠心中微微一紧,但面色不变,静待下文。

“柔然主力南下,兵围蓟城,确有其事。”

高琏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慕容恪已亲率精锐北上救援,河淮前线,燕军攻势已缓。”

验证了!卫玠心中一定。墨离的情报网,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

“然而,”高琏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卫玠。

“慕容恪用兵如神,柔然虽悍,未必能久困于他。”

“若我高句丽,此时出兵,无异于,与时间赛跑。”

“必须在慕容恪,解决北方边患之前,取得足以稳固战果的优势。”

“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大王所虑甚是。”卫玠从容应答,“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慕容恪虽强,亦非三头六臂。北有柔然狼顾,南有我大魏牵制。”

“其势已分,其力已疲。此正是高句丽雷霆一击,收复故土的最佳时机。”

“若待慕容恪缓过气来,整合内部,届时,高句丽恐再无如此良机矣!”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四人,最终落在高琏身上。

他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大王,外臣深知,此决断,关乎高句丽国运,重于千钧。”

“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主冉闵,于汉室倾颓之际,挺身而出。”

“背负万古骂名,亦要为我汉家儿女,杀出一条生路。”

“此等气魄,难道不足以,令英雄相惜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锦囊。

锦囊由五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成,显得有些陈旧。

他解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倾倒在自己掌心。

那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书信地图,而是五撮颜色、质地各异的泥土。

“此乃‘五色土’。”卫玠托着那捧泥土,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取自中原五州,司隶、豫州、兖州、青州、徐州。是我汉家世代生息之故土。”

“如今,却大半沦于胡虏铁蹄之下,百姓流离,社稷蒙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殿的穹顶,望向了那遥远的中原。

声音中蕴含着,一股深沉的悲怆与不屈:“我主冉闵,每每望北而泣血。”

“我等臣子,亦无一日敢忘故土。这五色土,便是提醒,便是誓言。”

“‘王朝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多余的’!胡虏所占之每一寸,都需用血与火夺回!”

他将手掌微微前伸,让那五色土,呈现在高句丽权贵面前。

“今日,外臣愿以此‘五色土’为契,代表我主冉闵,与高句丽立约!”

“共击暴燕,同雪国耻!若得成功,辽东故地,当归高句丽!”

“我大魏要的,是慕容氏偿还的血债,是中原的朗朗乾坤!”

他猛地收回手,将五色土,紧紧握在掌心。

仿佛握住了,整个中原的魂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高琏。

“大王!高句丽的先祖,亦曾纵横辽东,饮马辽水!”

“难道他们的子孙,就甘愿永远看着,象征故土的玄武。”

“只能被雕刻在,这冰冷的岩石之上,而不能真正驰骋于那片富饶的土地吗?!”

“赌上国运,博一个未来!”

“纵然前路荆棘,亦胜过永远困守在,这山岳之中,做一个……无声的囚徒!”

“请大王——决断!”

卫玠的声音,在岩庭中回荡,那捧五色土,在此刻,仿佛重于千钧。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提议,一种诱惑。

更是一种精神的共鸣,一种对被困锁野心的终极召唤。

於乙支死死盯着那五色土,呼吸急促,眼中的战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明临大夫看着卫玠,又看看高琏,首次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

似乎在重新计算着,另一种“利弊”。

渊净土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在卫玠紧握的五色土上,干瘪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高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卫玠,看着那捧象征着,不屈与执念的泥土。

看着麾下重臣各异的神色,脑海中最后一丝犹豫……

终于被那压抑了太久的、对土地和荣耀的渴望,以及一种“同类”的悲壮所冲垮。

他猛地从岩王座上站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直视着殿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传寡人令!全国动员!各郡兵马,粮草辎重,即刻向鸭绿江畔集结!”

“委任大将军於乙支,为征北都督,总领全军!”

“十日之内,寡人要看到,我高句丽的战旗,插上辽东城的城头!”

“此战,赌我国运,不胜则亡!”

吼声如同惊雷,滚过岩庭,冲出殿外,在整座丸都山城的上空回荡。

仿佛要将,这千百年的沉默与压抑,彻底击碎!

卫玠深深一揖到地,袖中的残璧与掌心的五色土,同时传来冰冷的触感。

他知道,他成功了。东方的火山,已被点燃。

慕容燕国的丧钟,即将因为遥远的辽东烽火,而敲响第一声。

乱世的棋盘上,又多了一位,搅动风云的棋手。

而代价,将是更为滔天的血海,以及更为酷烈的战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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