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见北平政务日渐繁杂,便对朱高炽道:“你在辽东学了些新法子,如今便试着打理北平的事吧。”
朱高炽领了令,每日在衙署里处理文书、接见官吏,倒也井井有条。
只是他记着在辽东时的见识,总觉得单看文书、听汇报,难知民间真况,故而一有闲暇,便换了身寻常布衫,带着两个随从,悄悄出城下乡去了。
这日天刚蒙蒙亮,朱高炽已到了城郊的李家村。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农正蹲在地上抽着旱烟,见他穿着素净,只当是过路的客商,也没多在意。
他凑过去搭话:“老丈,看今年这麦子长势,怕是不错吧?”
那老农磕了磕烟袋锅,叹道:“看着是旺,可愁人的事不少呢。水渠去年冲坏了一段,引水费劲,天要是再旱些,怕是要减产。”
另一个老农接话道:“可不是?县里说要修,可这钱粮迟迟没下来,咱们这些人,只能靠天吃饭。”
朱高炽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又往前走了几里,到了一处驿站附近的小镇。
镇上的粮铺前,几个百姓正围着伙计争执。
他挤过去一听,原来是粮价比上月涨了两成,百姓们怨声载道。
那伙计苦着脸道:“不是咱们要涨,是进货的路被雨水冲了,运粮的车过不来,手里的粮不多了,不涨也没法子。”
他一路走,一路看,见着田埂上有妇人在拾麦穗,便上前帮忙,闲聊间得知,村里的孩童大多没读过书,不是不想读,是离学堂太远,家里也供不起。
到了傍晚,他往回走,路过一处打谷场,见几个佃户正跟地主家的管家理论,只因今年租子收得比往年重,佃户们实在扛不住。
回到城里,朱高炽连夜把这些事记在册子上。
第二日在衙署里,他便传了水利、粮政、教化几个部门的官吏来,一一问起水渠修缮、粮路疏通、乡村办学的事。
那些官吏起初还想遮掩,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哪村哪户的情形都一清二楚,只得低头认错,连忙应下尽快处置。
这般几次下来,朱高炽更觉下乡的好处。在辽东时,先生便教他“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在北平亲身体会,才知这话的分量。
坐在衙署里,看的是文书上的数字,听的是官吏的陈词,哪有亲眼见着百姓的愁眉、亲耳听着他们的难处来得真切?
这日他又要出城,随从劝道:“殿下连日劳累,不如歇一日吧。”
朱高炽摆摆手:“歇不得。城里看着一派平和,乡下的实情,不亲眼去看,如何能知晓?处理政务,若只凭着文书断事,怕是要误了百姓的生计。”
说罢,换了衣裳,又往乡间去了。阳光洒在田垄上,他走得踏实,心里也亮堂——这下乡的法子,真是学对了。
这日,有个须发斑白的老史揣着份文书,在朱棣书房外候了半晌,见朱棣处理完军务,才颤巍巍地递上文书,躬身道:“殿下,臣有一事禀报,关乎世子殿下近来行事,还望殿下留意。”
朱棣接过文书,见上面字迹工整,却透着几分忧色,便问道:“何事这般郑重?”
老史垂首道:“世子殿下近日常微服下乡,查得不少实情,回来后便传召官吏问话,稍有差池便严令整改。这原是好事,可……”
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如今衙门里的官员,个个战战兢兢。前日户房的王主事,只因报上来的粮税册子与乡下查的数目差了两成,便被世子殿下责令三日查清,王主事这几日连家都没回,熬得眼睛通红。还有那管水利的刘同知,因水渠修缮拖沓,被世子殿下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如今整日里领着工役在河边盯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棣捻着胡须,不紧不慢道:“官员各司其职,出了错处,严加督促有何不妥?”
老史忙道:“臣不是说督促不妥,只是……世子殿下这般雷厉风行,倒让不少人慌了手脚。那些老吏说,从前处理事务,虽有些拖沓,却也安稳,如今动辄被查、被训,人人自危,反倒怕办错了事,有些该办的差事都迟疑着不敢动了。”
他又道:“不单是官员,连城里的几位士绅也托人递了话。前日城西的张员外,家里的佃户因租子的事被世子殿下过问,张员外虽按吩咐减了租,却私下里说,世子殿下管得太细,连田地里的租子都要插手,怕是要扰了乡邻间的旧例。还有那开粮铺的李掌柜,因粮价波动被世子殿下叫去问话,回来后便唉声叹气,说往后生意难做了。”
朱棣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你的意思是,高炽行事太急,惹了众怨?”
老史忙摇头:“臣不敢。只是……官员士绅们积习已久,世子殿下这新法子一来,他们一时转不过弯,难免有抵触。臣怕这般下去,人心不安,反倒碍了政务推行。还望殿下劝劝世子殿下,稍缓些步子,容众人适应适应。”
朱棣放下文书,沉吟片刻。
他想起高炽下乡回来后,常拿着册子跟他细说乡间疾苦,眼里满是急切,那股子认真劲儿,倒有几分当年自己靖难时的执拗。
他缓缓道:“你说的这些,孤知道了。高炽初掌政务,性子是急了些,可他本心是好的,为的是百姓能过得实在些。”
他抬眼看向老史:“官员战战兢兢,未必是坏事。若能让他们从此不敢懈怠,少些敷衍,便是好事。至于士绅,旧例若不合情理,改改也无妨。你且回去吧,孤会与高炽说说,让他行事时多几分周全便是。”
老史见朱棣这般说,也不好再劝,只得躬身应道:“臣遵令。”
退出书房时,他心里仍犯嘀咕——世子殿下这股子较真的劲头,真能让北平的官场和乡绅们服帖吗?
朱棣心里自然清楚,自己能在北平立住脚,除了燕王这层身份,那些士绅豪族的支持是万万少不得的。
他驻守北平,粮草周转、乡勇征调,哪一样离得开这些人家?
他们手里有田有粮,门生故吏遍布乡野,真要得罪了,暗地里使些绊子,政令便难出城门。
就说城西的张家,祖上做过知府,族里子弟在衙门当差的就有五六个,佃户更是占了周边三个村子,真要闹起来,那一片的税粮怕是就难收齐整。
还有那开钱庄的李家,北平城里半数商户都跟他家有往来,若他暗中鼓噪,说官府苛待商户,保不齐就有商户闭了门,市面都要冷清几分。
这些人平日里看着恭顺,可骨子里都有自己的盘算。
你敬他三分,他便捧你七分;若真要动了他们的利益,哪怕只是减些租子、查些账目,他们嘴上不说,暗地里却能联起手来,让你处处碰壁。
如今高炽虽说是为了百姓,可动了士绅的旧例,就像捅了马蜂窝。
真要是把这些人逼得拧成一股绳,明着不敢对抗,暗地里拖拖拉拉,甚至勾结些外地势力,北平这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怕是要生变数。
朱棣坐在书房里,手指敲着桌面,心里暗自盘算:高炽的心思是好的,可太急了些。
士绅豪族这股力量,不能硬顶,得慢慢捋顺。
既要让他们知道官府的规矩,又不能把他们逼到对立面去。
毕竟,稳住了他们,北平的根基才能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