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喧嚣终于散去,承恩侯府重归宁静,但那灯火辉煌后的余温与暗流,却并未随之冷却。送走最后一批宾客,萧云倾脸上的得体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冰冷。
“东西在哪?”她步履如风,径直走向偏厅,声音压得极低。
白芷快步跟上,脸色凝重:“在偏厅的小库房,奴婢让可靠的人守着了,没敢动。”
偏厅旁的小库房内,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密封的锦盒静静放在桌上,正是德妃萧明玉遣翠屏送来的“贺礼”。旁边还放着一个用素帕包裹的小纸包,显然是刚从锦盒夹层里取出的。
萧云倾示意看守的婆子出去,只留白芷在侧。她走到桌前,没有立刻去碰那纸包,而是先仔细观察那锦盒。紫檀木的材质,雕工精细,透着宫廷的奢华。她戴上随身携带的薄丝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支品相极佳、须发皆全的百年老山参,还有一对羊脂玉镯,玉质温润细腻,毫无瑕疵,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单看这两样,价值连城,足见“诚意”。
然而,萧云倾的目光并未在珍宝上停留多久。她的视线落在锦盒内部的底板上。白芷指着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缝隙:“小姐,就是这里。奴婢按您的吩咐,仔细检查所有礼盒,这个盒子重量似乎有点不对,轻轻敲击,这里声音略显空洞。撬开之后,就发现了这个。”
萧云倾拿起那素帕包裹的小纸包,凑到鼻尖,隔着丝帕轻轻嗅了嗅。一股极其淡雅、几乎难以察觉的甜香钻入鼻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气。她眼神一凛,立刻将纸包移开。
“是‘美人醉’。”她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嘲讽,“南诏秘制的一种迷药。无色无味,点燃后香气才显,吸入者会陷入深度昏睡,如梦如幻,十二个时辰内无知无觉。药性温和,不易察觉,通常用于……嗯,某些不便明言的场合。”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明。这药本身不致命,但出现在德妃的贺礼夹层里,其用意就耐人寻味至极了。
“这……”白芷倒吸一口凉气,“德妃娘娘这是何意?送礼示好,却又暗藏迷药?是想试探小姐能否发现?还是……另有所图?若小姐真用了这山参或玉镯,没发现夹层,日后岂不是……”
“一石二鸟。”萧云倾将纸包重新包好,连同那支老山参和玉镯一起,原封不动地放回锦盒,盖好。“若我发现不了,日后她便可借此物要挟,证明我‘收受’了她的重礼,甚至可能诬陷我使用禁药。若我发现了……”她冷笑一声,“那便是她向我展示‘诚意’的一种扭曲方式?看,姑姑连这种下作手段都告诉你了,够坦诚了吧?或者说,是在警告我,深宫之中,防不胜防?”
她将锦盒推到一边,眼中没有丝毫收到“重礼”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寒。“这位姑姑的心思,真是九曲十八弯。示好是假,试探是真,威胁也是真。她既想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又放不下身段,更怕引狼入室。”
“那小姐,这东西如何处理?”白芷看着那锦盒,如同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原封不动,锁进库房最深处,派专人看守。”萧云倾果断下令,“不必销毁,也不必送回。就当……从未收到过这份礼。德妃那边,自有她的人盯着我们这里的动静。我们不动,她反而会心急,会猜疑。让她自己去琢磨吧。”她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强的实力,才能在这场与深宫贵妇的博弈中,占据主动。这份“礼”,就是悬在德妃头上的一把剑。
处理完德妃的“贺礼”,萧云倾并未感到轻松。德妃的举动,更像是一个信号,提醒她,随着地位的提升,她将面对更多、更复杂、也更凶险的明枪暗箭。她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坚固的堡垒和班底。
县主府!皇帝封赏时虽未明确赐下独立府邸,但按制,她有权在侯府内划出独立院落,作为县主府邸。这“听澜苑”,位置清幽,靠近侯府后花园,环境雅致,正是绝佳的选择。三婶苏锦华早已命人精心收拾布置妥当。
翌日,萧云倾便正式搬入听澜苑。她站在修缮一新的院门前,看着悬挂起的“荣安县主府”牌匾,心中涌起一股新的力量。这里,将是她新的起点。
“白芷,把准备好的告示贴出去。”萧云倾吩咐道,“荣安县主府初立,现诚聘贤才:通晓岐黄之术的名医、精研药理的药师、擅长账务盘查的账房先生、武艺高强的护卫。待遇从优,唯才是举。”
告示很快张贴在京都几处人流密集的布告栏以及苏家商行门前。荣安县主之名,如今在京都如雷贯耳,告示一出,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接下来的几日,听澜苑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形形色色的人前来应聘,有白发苍苍的老郎中,有落魄潦倒的江湖游医,有精打细算的账房,也有孔武有力的武夫。
萧云倾并未假手他人,而是亲自坐镇听澜苑的花厅,逐一面试。她眼光毒辣,问题刁钻,往往三言两语便能试出对方的深浅与品性。
一个号称“包治百病”的走方郎中,被萧云倾几个关于疑难杂症病理和用药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狼狈而退。
一个账房先生,自夸经验丰富,萧云倾随手丢给他一本账册,让其找出其中刻意做下的三处错漏。那人翻查半晌,只找出一处,额头冷汗涔涔。
几个前来应聘护卫的壮汉,在院中展示武艺,虎虎生风,却被萧云倾要求与白芷过招。白芷得萧云倾指点,身法诡异,出手迅捷,不过数招便将其中两人放倒,余者骇然。
几日下来,真正能入萧云倾眼的寥寥无几。但她并不急躁,深知真正的人才,可遇不可求。
这日午后,花厅内稍显清静。萧云倾正翻看着一位应聘药师留下的几份自制药方,微微摇头。此人用药过于保守,缺乏变通,毒理方面更是浅薄。
“下一位。”她头也未抬。
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走了进来,脚步很轻。萧云倾抬眼看去,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面容清癯,甚至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药箱,身上有淡淡的药草混合着硝石硫磺的味道。
“草民林青,见过县主。”男子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林青?”萧云倾放下手中的药方,打量着他,“应聘药师?有何所长?”
“不敢言所长。”林青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萧云倾的审视,“草民自幼痴迷药石,尤喜钻研药性变化、相生相克之道。于毒理一道,略有心得,擅于制毒,更擅于……以毒攻毒,化毒为药。”他说到“制毒”二字时,毫无避讳,眼神反而更加灼亮。
萧云倾心中一动。“哦?以毒攻毒?说说看。”
林青从药箱中取出几个小瓷瓶,一一摆开。“此乃草民用断肠草汁液混合七步蛇毒,辅以三味中和草药炼制而成的‘七步回春散’。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但若剂量精确,辅以金针渡穴,可强心续命,吊住濒死之人的一口气。”他又拿起另一个瓶子,“此乃‘醉梦香’,主料曼陀罗花粉,辅以迷迭香、安息香,点燃后能使人陷入深沉无梦的睡眠,无副作用。比之市面上的迷药,更安全,更难防备。”
萧云倾拿起那个装着“七步回春散”的小瓶,拔开塞子,极其谨慎地嗅了嗅,眼中精光一闪。这药性之烈,配方之大胆,绝非寻常药师能制!她放下药瓶,目光锐利地看向林青:“制毒易,控毒难。你这‘七步回春散’,剂量若差之毫厘,便是杀人而非救人。你如何保证精准?”
林青眼中闪过一丝傲然,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套极其精巧的黄铜小秤和砝码,还有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草民别无他长,唯手稳、眼利、心静。这套器具,可称量毫厘。至于控毒……”他顿了顿,“草民自身,便是最好的试药人。每一种新毒、新解,必先亲身试过,方敢用于他人。”
以身试毒!萧云倾心中一震。这份狠劲和对药理的痴迷,让她看到了几分自己前世的影子。此人或许偏激,但绝对是可造之材,尤其是在毒理和研制特殊药剂方面,潜力巨大。
“你被录用了。”萧云倾当机立断,“暂任县主府药师,月俸从优。你的药箱和这些……‘作品’,我会命人妥善保管。记住,在我这里,毒药亦可为良药,但必须恪守本心,不可滥杀无辜。”
林青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深深一揖:“谢县主!林青定不负所托!”
林青刚被白芷带下去安置,一个负责通传的婆子又走了进来:“县主,外面来了一位女子,说是应聘女护卫的。看着……不太一般。”
“让她进来。”
脚步声沉稳有力。进来的女子身材高挑健美,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腰间束着皮带,挂着一柄无鞘的短匕。她约莫二十七八岁,小麦色肌肤,五官英气,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久经风霜的干练和沉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左边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旧疤,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几分英武之气。
“民女秦红缨,参见县主。”女子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伍之风。
“秦红缨?”萧云倾看着她,“应聘护卫?有何凭仗?”
秦红缨站直身体,不卑不亢:“民女出身北境军户,家父曾任边军斥候队正。民女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尤擅近身搏杀与暗器追踪。曾在边军斥候营效力三年,后因伤退役。”她指了指眉骨的疤痕,“这便是当年追踪一伙马匪头目时留下的。”
边军斥候?还是女斥候?萧云倾心中讶异。这个时代,女子从军本就罕见,能在最危险精锐的斥候营效力三年,更是凤毛麟角。
“为何离开边军?又为何来此应聘?”萧云倾问道。
秦红缨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被坚定取代:“家父遭人构陷,战死沙场,抚恤被贪墨。民女为父伸冤,得罪了上官,被迫离开。辗转来到京都,听闻县主仁德,且招募护卫不拘一格,故前来一试。民女所求,不过一份安身立命、凭本事吃饭的差事。若县主不弃,红缨愿效犬马之劳,护您周全,万死不辞!”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和忠诚。
萧云倾凝视着她坦荡而坚毅的眼睛,心中已有决断。一个经历过战场生死、追踪潜伏、且心存正义的斥候,正是她急需的护卫人才!德妃的“美人醉”提醒了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需要一双能在暗处守护她的眼睛和一把锋利的刀。
“好!”萧云倾起身,“秦红缨,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荣安县主府护卫统领,暂领一队亲卫。你的过往,我不过问。只看你日后表现。若忠心可用,你父之冤,未必没有昭雪之日。”
秦红缨身躯一震,眼中瞬间涌起激动与不可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无比的坚定和感激。她单膝跪地,抱拳过顶:“秦红缨,谢县主知遇之恩!此生此命,任凭县主差遣!”
看着林青和秦红缨离去的背影,萧云倾缓缓坐回椅中。一个痴迷毒理的药师,一个出身斥候的女统领。她的班底,终于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这只是开始,医术大家、账务高手……她还需要更多可靠的人手,填充这座初立的县主府。
她端起茶杯,目光落在窗外。听澜苑外,侯府依旧,但这里,已然是她独立王国的小小雏形。然而,班底初建,根基尚浅,德妃的试探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而秦红缨提及的边军贪墨冤案……这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是否也牵扯着更深的旋涡?她隐隐感觉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变得更加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