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姝穿戴整齐,换了身柔软的衣裙,又梳洗一番,脸颊因热水熏蒸而泛着一层红润,看起来气色极好。
阿花贴心地备了热腾腾的早饭,小菜精致,粥香醇温润,连点心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桂花糕。
沈姝虽然一开始没什么胃口,可刚咬一口,发现味道不错,就吃了不少。
用过早饭,她拢了拢衣袖,掀开门帘走出房门。
然后她怔住了。
眼前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山林,而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周围平坦开阔,没有一丝山势,天光明亮,远处隐约有高墙围绕,却是成规制式样,像是某个隐秘建起来的行宫。
地上铺的是干净青石板,道路笔直,院中松树成排,左右各有厢房,前方高屋飞檐雕梁,雕饰隐隐透出皇家样式,安静却不冷清。
她站在廊下,甚至能闻见风里夹着淡淡的檀香。
沈姝皱了皱眉。
这地方是哪?
但这格局和布置,分明不像是临时驻地,更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地方。
她这才意识到,湛丞,不止是“搬了家”,他似乎是早早就筹划好。
“阿花,这里是哪?”
阿花瞬间出现在她身边,“姑娘,这里是主子的行宫。”
沈姝缓缓转头看她:“……行宫?”
阿花笑着点头,声音轻快:“是啊,主子很早就吩咐人修建了,地势平坦,这里是城池的最南边,四周还有密林和暗哨,姑娘在这里最安全了。”
沈姝喉咙动了动:“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阿花低头笑了一声:“姑娘说笑了。主子一向做事细致,总要多几手准备。若非京中不能待了,这里也不会提前启用。”
沈姝哦哦了一声。
只不过也觉得心惊胆战啊。
这个房子明显是很久之前的就开始修缮的。
那就是从她还在侯府时,他就已经在修宫造地、调兵遣将了。
啧啧……
只不过想到原主他失败,现在她也是湛丞一条船上的人,她不能再让这件事重新发生。
她努力平静面色,“……那你主子人呢?”
阿花柔声道:“主子在主厅与补下商量事情,吩咐过,说姑娘醒了,就请姑娘去那边。”
沈姝低头看了眼自己袖口,又深吸一口气,点头。
“走吧。”
沈姝走出厅门,才刚踏上台阶,就有几位小婢疾步上前,恭敬地请她上步撵。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稳稳扶住落了座。
那是用上好锦缎和金线绣着暗纹的步撵,抬撵的四人身姿挺拔、动作整齐,都是清一色的黑衣,金线纹绣规整细密。
她一入座,那队人便无声前行,撵下是厚软毯垫,竟连一丝颠簸都没有。
她余光一扫,才发现沿途两旁,站着不少人。
男男女女,全都低着头,肃静如雕塑。她经过时,皆齐齐跪下,头低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她一时怔住了。
脚下是金砖铺地,墙上挂着白玉灯盏,一排排檐角飞翘的长廊延伸出去,所见之处无不规整大气、气派非凡。连那些花树、雕石、鱼池、假山……都修得分毫不差。
沈姝垂下眼帘,强装镇定。
可她心底已经泛起惊涛骇浪。
这阵势、这规矩、这排场……
她这是在皇宫吗?
沈姝被步撵一路抬着,穿过几道影壁、几重垂花门,空气里是夹着桂香的温热日光,四周却静得诡异。直到那步撵终于停下,有人轻声禀道:“姑娘,到了。”
沈姝下了撵,刚一抬头,整个人就愣在原地。
她被带到了一个极大的后苑。
玉石栏杆围着水池,池水清澈如镜,几尾通体雪白的锦鲤悠然游弋。
假山层叠处垂着细密藤萝,一道细窄的竹桥通向池心。
而桥的那头,湛丞一身浅色中衣,站在水边,执着一盏竹匾,正慢慢撒鱼食。
阳光落在他肩头,他神情淡淡的,侧脸清俊,眉眼沉静,像极了温和安逸的贵人。
可沈姝越看越不对劲。
这地方太安静了。
她回头一看——她来的时候还跟着不少人,现在却连个站岗的都没有了。
空得吓人。
他不会又要发疯吧……
可刚走出几步,就看见湛丞听到动静,偏头望向她。
他没说话,只是勾了下手指。
那双眼,看起来淡定极了,却让她头皮有点发麻。
沈姝叹口气,低头过去。
她脚步一点点走近,湛丞站在池畔,背影笔挺,像是在静静观鱼,一言不发。
她刚走到他身边,他忽然开口,语气轻飘飘的,没有起伏:“你昨晚睡得很熟。”
沈姝微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将手中一方竹匾递到她面前:“来,一起喂。”
她下意识接过,低头一把一把地抓着鱼食撒进水里,锦鲤成群而上,翻出大片水波。
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潮气,她一边撒着鱼料,一边偷偷瞥了他一眼。
怎么突然这么温和?
不可能。他肯定又要套话。
她心里刚警惕起来,就见湛丞忽然朝她靠近一步,肩头几乎要贴上她。
男人嗓音极低,像从水雾里沁出来一样,贴着她耳侧问:“你想不想当皇后?”
沈姝指尖一抖,整匾鱼食“哗啦”一声倒进池里,水面顿时炸出一片抢食的混乱。
她僵在原地,缓缓看向他,一脸写着:你再说一遍?
而湛丞只是笑了笑,侧过头看她:“都撒光了?”
沈姝:“……”
她脸上僵着笑,眼角还残留着鱼食撒尽的震惊,强撑着镇定,慢吞吞把竹匾往身后一收,咳了一声:“我、我就是手滑了……没睡好,神志不清。”
湛丞看着水里成群翻滚的锦鲤,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嗯,是挺像神志不清的。”
他侧头看她,语气里全是笑意:“不过你有这么怕吗?”
沈姝心里警铃大作,面上却死撑:“二少爷,我、我怕啥啊?”
“不是,”湛丞看她一眼,语气温和得不真实,“你怎么总是不说真话?”
这让沈姝怎么回答。
她赶紧换个姿势,一本正经地蹲下身拍水:“二少爷你别吓我,鱼食匾这种东西,湿了容易滑手。”
湛丞也俯下身来,手背轻轻碰了碰她撑着池沿的手,低声笑:“那你摸我的时候,觉得滑不滑?”
沈姝耳根倏地一热。
湛丞却忽然话锋一转:“那你说,要是你当了皇后,还会怕吗?”
沈姝真想拿起鱼匾再砸一次水面。
她脑子飞快转着弯儿。
也是真的是没想到,这疯子开口就是皇后!
她强装镇定地呵呵两声,硬是把声音压得轻快:“二少爷,你不要总说一些吓唬人的话。”
湛丞挑了下眉,没说话,只是懒洋洋坐在池边石凳上,语气像是在随便说:“我已经问了你好几次,你想不想当皇后?回答很难吗?”
沈姝笑得温顺,眼神却压着光:“二少爷,这话说得——当皇后哪有问想不想的道理?那可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位置,哪个女子不想?”
她话锋一转,语气轻缓:“只不过,姝儿这等身份……不配罢了。”
话刚落音,湛丞却忽然伸手捏住她下巴,将她整个人半逼到池边,力道不重,可那股逼近的气息却让沈姝脊背一紧。
“我说你配,”他语气淡淡的,语尾却压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意,“我给你一个身份。”
沈姝瞳孔微缩,睫毛轻颤:“……什么身份?”
湛丞没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她那张带着疑惑的脸,忽然勾起嘴角,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个能压过那些朝堂贵女,坐在我身边的位置。”
沈姝呼吸微乱,却仍是咬着唇,不敢轻应。
湛丞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意,嘴角却没笑,语气平静到甚至有些无情:“你弟弟,沈沉。”
沈姝指尖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眼神里写着不敢置信。
湛丞终于收回手,转而低头拨了拨水面聚来的锦鲤,声音仍旧轻得不带情绪:“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再磨一磨,磨得更沉得住气,往后,是能做你靠山的。”
沈姝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你什么意思?”
尊称也忘记上了。
湛丞看也不看她,声音却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剖开:“沈姝,你要这个位置,我可以给你。但你得站稳。我不喜欢那些站不住的皇后,太容易被推下去。”
……
做皇后这个话题终于结束了,沈姝以为自己能回去了,没想到湛丞直接带着她走。
湛丞领着她来到一个大厅。
厅内气氛沉稳,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男人皆身着劲装,眉宇间俱是久经沙场的凌厉,眼神不带半分浮浪。
沈姝一踏进去,仿佛有无数双眼落在她身上,她脚步一顿,几乎有些不知该怎么走。
可湛丞只是慢悠悠道:“跟好。”
她咬了咬牙,只能抬头挺胸地跟上。就在这时,视线一晃,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时令。
那张英姿飒爽的脸,那道高挑利落的身形,不就是那个时令吗?
她不是作为叛徒被湛丞处理了吗?
沈姝头皮一紧,心跳顿时乱了节奏。她下意识朝湛丞看去,却见他神色平静,像是根本没发现这事有任何不妥。
难道……他还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叛徒?
沈姝浑身都僵住了,下一秒,时令正好转头,朝她望过来,目光带着暖意,对着她微微一笑。
湛丞察觉到她神色变幻,眸光不着痕迹地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去。
看清是时令后,他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唇角勾了勾,心头冷冷一笑。
她这是想让时令回她身边?
他缓缓落座在厅中主位之上,姿态慵懒,掌骨轻抬,随手拍了拍掌心。
“把椅子搬过来。”他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能震穿屋顶。
下一瞬,就有侍从应声从侧门推来一张素木扶椅,放在他身侧,比众人略低半寸,却实实在在是“主位之侧”的规格。
沈姝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湛丞淡淡道:“坐。”
她犹豫了一瞬,只觉厅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比先前更具探究意味。
沈姝咬了咬牙,缓缓坐下。
身侧,湛丞半垂着眸子,指尖轻叩椅背,像是漫不经心,却又似笑非笑地偏头看她一眼。
沈姝坐下后,只觉背后凉飕飕的,所有人的视线都像刀子似的落在她身上。
太安静了。
没人出声,没人咳嗽,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
气氛说不上剑拔弩张,却也远不到轻松。
湛丞又抬起手,掌心轻轻一拍。
“开始吧。”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叫人报个账。
坐在下首首位的一名黑袍男子立刻起身,他模样严肃,一身军甲未脱,面容冷峻,只是在看向沈姝时,眼神中划过一丝掩不住的狐疑和探究。
“南地已有动静。”他说,“百姓哗然,造反之名已被朝廷坐实,陛下下令调兵,三日后便是兵戎相见。”
说到这,他又顿了顿,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沈姝。
那眼神,说不上不敬,却带着点奇异的意味,像是在审视她,又像在印证什么传言。
再看主位上的湛丞,神情懒散,正抬手摸着椅臂上的雕纹,像根本没注意到旁人视线,也完全不打算出声解释什么。
那黑袍男子眼底一沉。
看样子,外头传的八成是真的了——
那个女人,确实是主子亲自带来的,连主位都能分她一个。
而沈姝坐在那张椅子上,只觉得每一寸背脊都绷得笔直,仿佛稍有放松就会被那满堂的目光撕个粉碎。
可偏偏湛丞什么也没说,就像她坐在这里是理所当然。
而那些谈论的内容——沈姝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些将领之间的普通战事汇报,没想到才坐下不到一炷香时间,她就听见了兵力调动、地形分布、粮草运输、潜伏细作、陛下兵符真假……一个比一个震撼。
沈姝原本还想着该怎么装聋作哑、装傻充愣,但她越听越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这哪是她能装傻听过去的?
这分明是把她当成自己人来看。
她忍不住低下头,狠狠咬了咬后槽牙——
她现在要是能把耳朵摘下来,立刻就摘。
可那些字句,那些调度的逻辑、谋划的细致,全都像灌了铅似的往她脑子里砸,一点一点填得满满当当。
她还越听越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