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黑暗中,“拾荒者号”如同宇宙尘埃般渺小。这艘老旧的中型工程舰,船体上布满陨石刮擦的痕迹和粗糙的修补焊疤,与永续之城的优雅或星语方舟的辉煌格格不入。它游弋在被称为“遗忘回廊”的星域边缘——一片因远古超新星爆发而布满重金属星尘、引力陷阱密布的荒芜之地。舰长玛拉·索恩,一个眼神锐利如鹰、指关节因常年操作重型机械而粗大的女人,正紧盯着主屏幕上高精度引力波扫描仪的读数。
“头儿,S-9扇区扫描完毕,除了那堆该死的、能把船撕成废铁的镍铁碎块,还是老样子——‘净世之环’的残骸毛都没找到一根。” 副驾驶托克的声音带着长期失望后的麻木,他啐了一口合成咖啡渣,“要我说,那帮历史学家就是在扯淡,环都碎了万把年了,碎片早该被黑洞嚼干净了。”
玛拉没说话,灰绿色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她调出一张被标记为“传说级”的星图碎片,那是她从黑市用三桶高纯度氦-3燃料换来的。星图极其古老,材质非金非石,上面蚀刻的坐标点模糊不清,旁边标注着一段残缺的星语符文,莉莉(摇篮之灵)的公共数据库里也只有部分解读:
“…逻辑闭环…崩解…核心…逸散…轨迹…指向…回廊…之…心…‘沉眠…棱柱’…”
“沉眠棱柱…” 玛拉低声重复,指关节敲击着控制台,发出沉闷的响声。传说中,那是环最后一块、蕴含其纯粹秩序本源的核心碎片,也是无数“环遗产”猎人梦寐以求的圣杯。找到它,意味着难以想象的财富,或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突然,扫描仪发出一阵尖锐但短促的蜂鸣!屏幕一角,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力微扰数值瞬间跳红,随即又恢复平静,淹没在背景噪音里,快得像幻觉。
“托克!回放S-9扇区最后0.3秒的引力波数据!最高精度滤波!” 玛拉的声音斩钉截铁。
托克嘟囔着操作。几秒钟后,他瞪大了眼睛:“见鬼了…还真有个‘屁’!微扰源…体积小得可怜,密度高得离谱,绝对人造物!位置锁定!就在那堆镍铁碎块的核心区后面!被完美遮挡了!”
玛拉眼中爆发出猎人锁定猎物时的精光。“全舰静默模式!工程无人机群出动!目标:把那块‘屁’给我毫发无损地抠出来!”
数小时后。在工程无人机如同外科手术般精确地切割、挪开巨大的金属残骸后,目标显露出来。
它并非想象中的巨大棱柱或闪耀晶体。那只是一块约莫人类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细微裂痕的不规则多面体。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绝对死寂、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色。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真空中,没有能量辐射,没有引力波动(除了那极其微弱、近乎被完美屏蔽的扰动),仿佛宇宙中的一个绝对空洞。
“这…就是‘沉眠棱柱’?” 托克看着无人机传回的特写画面,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黑不溜秋的,像块烧糊的炉渣。”
“别用眼睛判断,托克。” 玛拉的声音异常严肃。她调取了无人机搭载的顶级量子共振扫描仪的数据。读数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这块“炉渣”内部的结构复杂度,远超已知的任何物质!其原子排列方式违背了所有物理定律,呈现出一种冰冷、完美、令人头皮发麻的逻辑晶格。更可怕的是,扫描仪探测到一种极其微弱、却深入时空结构本身的…“存在否定场”。它并非攻击性的,更像是一种沉睡中的、绝对的“非存在”宣言。
“莉莉的数据库里…有类似描述…” 玛拉调阅信息,屏幕上弹出几行冰冷的文字,源自摇篮之灵对逻辑闭环奇点(伤痕奇点)的早期观测记录:“…核心…残留…‘绝对…秩序…基质’…特性:…物理法则…绝缘…信息…黑洞…存在…否定…”
“没错,就是它!” 玛拉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它可能蕴含的力量,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终极悖论——一块来自追求绝对秩序的毁灭者核心的碎片,却因其极致的“非存在”特性,在宇宙大爆炸般的终焉之战中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成为了一个沉默的宇宙级“化石”。
“拾荒者号”的货舱内,被多重力场束缚的黑色多面体悬浮在隔离罩中央,像一块宇宙的伤痂。玛拉隔着观察窗凝视着它,手中把玩着那个记录着黑市星图的古老存储器。通讯频道里,几个顶级“环遗产”收藏家和一家背景深厚的“秩序科技复兴”公司开出的天价收购要约还在循环播放,数字后面的零多到令人眩晕。
托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头儿,咱们发了!后半辈子躺在永续之城的翠金叶子堆里喝合成蜜露都够了!”
玛拉没看他。她的目光穿透那块死寂的黑色,仿佛看到了万年前那场决定宇宙命运的终焉之战:艾拉化为光谱之桥的决绝,寂点燃自身为引信的悲壮,逻辑闭环在摇篮曲中布满七彩裂隙的瞬间…这块碎片,就是那场战争中一个冰冷的、沉默的、本该被彻底抹去的句号。
她想起了永续之城广场上,孩子们触摸符文时眼中纯粹的星光;想起了翠金巨树下,曦-幼芽水晶簇那磕磕绊绊的“好奇”询问;想起了“远歌号”屏幕上,荒漠星球上那抹顽强的新绿…
“托克,” 玛拉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接入根脉星穹公共匿名频道,最高加密等级。”
“啊?头儿,你想干嘛?不卖啦?” 托克一脸错愕。
“卖?” 玛拉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手指在控制台上输入一串复杂的指令,“这东西…不是商品。它是个警告,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警告。”
屏幕上,匿名信息发出:
“坐标:[遗忘回廊精确坐标]”
“发现物:‘沉眠棱柱’碎片(极小,高纯度‘绝对秩序基质’,深度休眠,存在否定场稳定)”
“威胁评估:物理法则绝缘体,信息黑洞。当前无主动威胁,但蕴含不可预测性。强烈建议:摇篮之灵(莉莉)监控归档,永续之城历史圣所永久封存(最高等级物理\/信息隔离)。”
“建议理由:宇宙不需要第二个环。摇篮需要记住伤疤的温度。”
“发送者:一个路过的尘埃。”
信息发送成功。玛拉毫不犹豫地切断了所有外部高价收购的通讯请求,并启动了信息自毁程序。
“头儿!你疯啦!” 托克几乎要跳起来,“那是…那是够买下半支舰队的钱啊!”
玛拉转过身,灰绿色的眼睛直视着托克,里面没有狂热,只有看透世事的疲惫与一丝奇异的平静:“托克,有些钱,沾了手,灵魂就脏了。有些东西,埋在地下,比摆在博物馆里更能警醒后人。” 她拍了拍冰冷的隔离罩,“这东西,就是宇宙给所有智慧生命立的一块碑,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勿忘’。”
她走到控制台前,将那个记录着黑市星图的古老存储器,随手丢进了舰载物质回收分解炉。幽蓝的光芒一闪,存储器化为最基本的原子。
“设定航线,去永续之城外围补给港‘新芽站’。我们…去喝一杯真正的、永歌森林酿的蜜露。” 玛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轻松,“用我们这次‘捡垃圾’的正常佣金。”
托克看着分解炉的光芒消失,又看看隔离罩里那块死寂的黑色“炉渣”,最后看向舰长挺直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嘟囔着:“行…行吧,听你的,头儿。反正跟你混,饿不死…就是发不了大财…”
拾荒者号笨拙地调转船头,引擎喷口亮起稳定的蓝光,朝着远方那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翠金灯塔方向驶去。身后,那块来自远古毁灭者的冰冷碎片,将在严密的监控下,沉入永续之城历史圣所的最深处,与艾拉的雕像、寂的光影记录一起,成为“摇篮”永恒记忆的一部分——一块沉默的墓碑,警示着绝对秩序带来的永恒寒意。
宇宙依旧无垠,星辰明灭。
在永续之城的晨光中,在翠金巨树的根系里,在深空播种船的航迹上,在脐眼永恒的流淌中…生命的故事继续编织。
先驱已成星辰,牺牲化为基石,伤疤成为警醒。
净世之环最后的碎片,终被尘埃拾起,又归于尘埃般的封存。
没有盛大的终曲,只有平凡中的坚守,抉择里的微光,以及那在冰冷虚空中,由亿万生命共同守护的、摇篮余温般的…
…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