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漫过皇城时,御书房的窗台上多了盆金桂。细碎的花瓣簌簌落在容珩摊开的奏折上,带着清冽的甜香,像极了卫蓁蓁晨起鬓边簪着的那朵。他放下朱笔,指尖捻起一片花瓣,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的东宫——那里传来少年郎朗的读书声,是容瑾在给刚满十岁的妹妹容瑶讲《贞观政要》。
“陛下,太子殿下把西疆屯田的策论呈上来了。”太监总管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卷奏折放在案上,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欣慰,“殿下凌晨就起来誊抄,说要赶在您批阅奏折前呈上来呢。”
容珩拿起那卷策论,封面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已初见风骨。他记得容瑾八岁时写的字还歪歪扭扭,握笔的手总抖,如今不过两年,竟已有了几分沉稳气象。展开奏折,里面不仅分析了西疆的土壤、水源,还借鉴了前朝的屯田旧制,提出“兵农合一”的新策,末尾用朱笔批注着“若遇灾年,可暂免三成粮草,待次年丰收再补”,字里行间透着少年人独有的仁心。
“这孩子,倒比朕当年细心。”容珩嘴角扬起笑意,想起自己十三岁时第一次上奏折,还在里面写了“当伐则伐,不必妇人之仁”的愣话,被先帝训斥了半宿。
李德全笑道:“太子殿下日日跟着萧元帅学兵法,跟着几位太傅读史书,夜里还总去尚书府请教沈大人民生事,哪能不长进?昨日老奴还见他在御花园里教公主殿下认五谷,说‘不知百姓疾苦,读再多书也没用’呢。”
容珩闻言,心里微动。他放下策论,起身走到窗前。东宫的读书声停了,隐约传来容瑾的声音:“阿瑶,你看这张舆图,西疆的沙漠底下藏着水,就像百姓心里藏着盼头,只要好好引导,总能开出花来。”接着是容瑶清脆的笑声:“哥哥说得像师母种药草似的,得松土、浇水,还得防着虫害!”
卫蓁蓁说过,容瑶这孩子随柳萱,心思灵透,总爱把治国理事比作种药草,说“根扎得深,苗才能长得壮”。容珩想起柳萱如今怀着双生子,萧沅几乎推了半数军务,日日守在元帅府,却仍不忘每隔三日就给容瑾送一本批注过的兵书,扉页上总写着“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治者,不苛而安民心”。
“传朕的话,让太子到御书房来。”容珩转身道,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再让人去请萧元帅,说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李德全刚要应声,却见卫蓁蓁提着食盒走进来,月白的宫装裙摆沾了些金桂花瓣,像是从桂树下走过来的。“陛下忙了一上午,我让小厨房做了些莲子羹,正好给太子也备了一份。”她将食盒放在矮几上,瞥见案上的策论,“这是瑾儿的西疆策论?”
“嗯,写得不错。”容珩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她这些年为了打理宫务、照看儿女,亲手做针线、记账目磨出来的。“朕正想叫他来,聊聊让他参与朝政的事。”
卫蓁蓁盛羹汤的手顿了顿,抬眼望他:“陛下觉得……他现在接手,会不会太早?”
“不早了。”容珩舀了一勺羹汤,递到她唇边,“朕像他这么大时,已经跟着先帝去边关劳军了。这孩子心善,却不软,有你教的仁厚,也有萧沅带出来的刚劲,是时候让他试试了。”
卫蓁蓁尝了口羹汤,甜味漫开时,忽然想起容瑾五岁那年,第一次随容珩去太庙祭祖,回来后问她:“母后,为何祖宗牌位前要摆那么多粮食?百姓家里有的还吃不饱呢。”那时她就知道,这孩子心里装着天下,不是只知享乐的皇子。
“那……先从哪件事开始呢?”她轻声问,眼里满是期许。
容珩还未答话,就见容瑾大步走进来,玄色常服上绣着暗纹,腰间系着块双鱼玉佩——那是沈清辞去年送他的生辰礼,说“鱼水相融,方得太平”。他行礼时身姿挺拔,声音清朗:“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容珩示意他坐下,将西疆策论推到他面前,“这策论里说‘兵农合一’,你且说说,如何让士兵甘心屯田?”
容瑾拿起策论,指尖落在“免三成粮草”那处,沉吟道:“儿臣以为,士兵戍边辛苦,若能让家眷随军,分给田宅,他们便有了牵挂。屯田所得,一半入国库,一半归己,既能解军粮之困,又能让士兵安心,是两全之策。”
“那若是遇到蛮族来犯,田里的庄稼怎么办?”容珩追问。
“儿臣与萧太傅商议过,”容瑾抬眼,目光清亮,“可在屯田处修堡垒,白日耕作,夜间轮守,就像药王谷的药田,既得防虫害,也得防野兽。”他顿了顿,补充道,“萧太傅说,这叫‘攻守兼备’,百姓才敢安心种地。”
卫蓁蓁听得点头,刚要说话,却见萧沅走进来,玄色披风上还带着风尘,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萧元帅来得正好。”容珩笑道,“朕正和太子聊西疆屯田的事,你觉得他这想法如何?”
萧沅拿起策论看了一遍,目光在“家眷随军”处停了停,道:“殿下的想法稳妥,只是还需加一条——屯田士兵的子女,可入军中学堂,既能读书,也能学武艺。如此,他们才会觉得‘守土’不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自家子孙。”
容瑾眼睛一亮:“太傅说得是!儿臣竟没想到这层。就像师母说的,药草要一代代种下去,人心也要一代代传下去。”
容珩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里暖意渐生。他忽然道:“明日早朝,朕打算让你上殿,说说这西疆策论。”
容瑾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却很快被坚定取代:“儿臣……遵旨。”
“别慌。”卫蓁蓁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让他安定了些,“就像你给阿瑶讲书那样,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父皇和大臣们都会听的。”
萧沅也道:“殿下只需记住,朝堂如战场,有理不在声高,有策不在言多。你说的是百姓的生计,是士兵的安稳,自然站得住脚。”
那日下午,容瑾在御书房准备了许久。他一遍遍修改策论,萧沅在一旁替他分析朝臣可能提出的质疑,从户部的粮草调度,到兵部的兵力部署,甚至连工部的堡垒修缮都细细叮嘱。卫蓁蓁则让宫女端来点心,笑着说:“再忙也得垫垫肚子,不然明日站在朝堂上,肚子该叫了。”
容珩坐在窗边,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殿时,先帝也是这样,在屏风后悄悄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担忧。他转头对李德全道:“去把太子妃沈清辞请来,说太子有要事与她商议。”
沈清辞来得很快,一身浅紫衣裙,手里还拿着本《农桑要术》。她走到容瑾身边,见他对着舆图蹙眉,便轻声问:“是不是在想西疆的水源分配?”
容瑾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昨日你说策论时,提到西疆有三条河,却只说了两条的用法。”沈清辞拿起笔,在舆图上圈出一处洼地,“这里可以修个蓄水池,雨季存水,旱季用,就像我家后院的水缸,总能存些应急的水。”
容瑾恍然大悟,提笔在策论上添了几笔,抬头时正对上沈清辞含笑的眼,脸颊微微发烫:“多谢你,清辞。”
萧沅看着这一幕,对容珩和卫蓁蓁笑道:“太子与太子妃相辅相成,倒像陛下与娘娘当年。”
卫蓁蓁想起自己刚嫁入东宫时,容珩处理奏折到深夜,她总在一旁替他研墨,偶尔提些后宫的见闻,竟也帮他解决了不少难题。她望着窗外的金桂,轻声道:“是啊,治国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一棵树,得有根,有干,还有枝叶扶持,才能长得参天。”
次日早朝,容瑾捧着策论站在朝堂上时,心里虽有些发紧,却想起了萧沅的话——“你说的是百姓的生计”。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启奏父皇,儿臣以为,西疆屯田当以‘安民心’为要……”
殿内起初有些窃窃私语,毕竟让一个十二岁的太子上殿议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听着听着,议论声渐渐停了。户部尚书想起去年西疆的粮荒,忍不住点头;兵部尚书听着“堡垒屯田”,觉得比单纯增兵更稳妥;连最固执的吏部尚书都捻着胡须,赞了句“少年有见地”。
容珩坐在龙椅上,看着儿子从容应对大臣的提问,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偶尔卡壳时,便坦诚道:“此事儿臣尚未想透,愿听诸位大人教诲。”那份不卑不亢,既有少年人的锐气,又有谦谨的风度。
退朝后,容瑾跟着容珩回御书房,脚步还有些发飘。“父皇,儿臣……没说错话吧?”
“不仅没说错,还说得很好。”容珩拍着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从今日起,你每日随朕批阅奏折,午时去兵部旁听议事,傍晚到萧元帅府学兵法,如何?”
容瑾重重点头,眼里的光比殿外的日头还亮:“儿臣遵旨!”
接下来的日子,皇城渐渐多了一道少年身影。容瑾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先去给容珩和卫蓁蓁请安,然后跟着容珩看奏折,在旁边用小字记下自己的想法;午时去兵部,看将军们讨论边境防务,萧沅总会特意留出时间,让他说说自己的见解;傍晚到元帅府,有时会遇到柳萱带着晚晴送来的新药,便趁机请教民生与药材的关系,柳萱总笑着说:“治国如制药,君臣是药材,民心是药引,缺一不可。”
沈清辞也常陪他一起。有时是在东宫的灯下,帮他整理当日的笔记;有时是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听他讲朝堂上的趣事。容瑾说:“今日户部尚书跟我争西疆的赋税,我说‘百姓刚安定,就像刚发芽的药草,不能施肥太急’,他竟被我说动了!”沈清辞便笑着递上一杯热茶:“那是因为你说的是实话,实话最有力量。”
一日,容瑾随容珩去早朝,恰逢江南巡抚奏报,说那里闹了蝗灾,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几位大臣争论不休,有的说该派军队去捕蝗,有的说该免税一年,还有的说该迁百姓去别处。
容珩看向容瑾:“你怎么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容瑾想起萧沅教他的“兵贵神速”,也想起柳萱说的“治蝗如治病,得先找到虫源”,朗声道:“儿臣以为,当分三步:第一步,派农官去江南,教百姓用草木灰灭蝗,比军队有用;第二步,免税半年,让百姓能喘口气;第三步,在蝗灾处挖深沟,阻止蝗虫扩散,就像师母治瘟疫时,用石灰画隔离带。”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迁民,儿臣以为不妥。百姓离了故土,就像药草离了原地,活不成的。”
江南巡抚愣了愣,随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草木灰灭蝗之法,民间确有流传,只是未曾大规模用过,若朝廷推广,定能见效!”
容珩龙颜大悦:“准奏!就按太子说的办,再让药王谷派几位弟子去江南,看看能不能配些驱虫的药粉。”
退朝后,萧沅特意在宫门口等容瑾。“今日说得好。”他拍着少年的肩,“知道从百姓的角度想问题,比只会搬书本强多了。”
容瑾有些不好意思:“是太傅教得好,师母也给过启发。”
“你能把别人的话变成自己的想法,才是真本事。”萧沅笑道,“走,去元帅府,今日柳萱炖了鸡汤,说给你补补脑子。”
到了元帅府,柳萱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小腹已隆起不少,萧沅扶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惹得容瑾发笑。“师母,您这肚子里的两个小家伙,是不是也在听我们说话?”
柳萱笑着摸了摸肚子:“是啊,刚才在宫里,他们还踢了我一脚,像是在夸你呢。”她递给容瑾一碗鸡汤,“快喝,这是用江南的新米炖的,补气血。你这几日为了江南的事,熬了好几个晚上吧?”
容瑾心里一暖,接过汤碗:“师母怎么知道?”
“你沈姐姐说的。”柳萱指了指窗外,“她一早就让人送了些安神的药草来,说怕你睡不着。”
容瑾喝着鸡汤,忽然觉得,所谓治国,从来不是坐在朝堂上发号施令,而是要知道百姓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就像这鸡汤,得知道用什么米,什么火,才能炖得入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容瑾在朝堂上的发言越来越有分量,有时连老臣都要请教他几句。容瑶也渐渐长大,不再是那个只爱听哥哥讲书的小姑娘,她跟着卫蓁蓁打理后宫,还在宫里开了片小药田,说要“学师母种药草,将来给百姓治病”。
一日,容珩与卫蓁蓁坐在凤仪宫的廊下,看着容瑾在院子里教容瑶射箭。少年身姿挺拔,拉弓时已有了几分容珩的影子;小公主穿着劲装,咯咯笑着,箭却射偏了,落在容瑾脚边。
“你看,他们长大了。”卫蓁蓁靠在容珩肩上,声音轻柔。
容珩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那里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像极了这江山的未来。“是啊,长大了。”他想起自己刚登基时,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辜负了先帝的嘱托,如今看着容瑾,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
萧沅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兵书。“陛下,皇后娘娘。”他笑道,“刚收到北境的信,说蛮族不敢来犯了,还派了使者来求和,说想跟咱们通商呢。”
容珩挑眉:“哦?他们怎么突然转性了?”
“说是听说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就有治国之才,知道大启后继有人,不敢再造次了。”萧沅看向容瑾的方向,眼里满是欣慰,“这孩子,比咱们当年还有出息。”
卫蓁蓁笑了:“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师父的教得好。”
夕阳西下,金桂的香气漫了满院。容瑾教完容瑶射箭,走过来向他们行礼,额上的汗珠闪着光。“父皇,母后,太傅,儿臣今日在兵部看了北境的舆图,觉得可以在那里开个互市,既方便通商,也能让蛮族看看咱们的物产,省得他们总惦记着抢。”
容珩点头:“明日早朝,你就说说这个想法。”
容瑾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是!”
看着少年跑远的背影,容珩忽然对萧沅道:“等柳萱生了,你就多歇歇吧,军中的事,让容瑾多分担些。”
萧沅愣了愣,随即笑道:“好啊,正好我也想歇歇,陪柳萱种种药草,带带孙子。”
卫蓁蓁笑着补充:“还有容瑶,她说长大了要当女将军,还得请萧太傅教呢。”
暮色渐浓,宫灯一盏盏亮起,像天上的星辰落在人间。容珩牵着卫蓁蓁的手,走在铺满金桂的小路上,听着远处传来容瑾和容瑶的笑声,心里一片安宁。
他知道,所谓传承,不是把皇位硬塞给下一代,而是看着他们在风雨里长出筋骨,在教诲里明悟事理,最终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撑起这片江山。就像当年先帝看着他,就像他如今看着容瑾,眼神里有期待,有信任,更有一份“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