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徐娇娇的大嗓门便从马车外传来,夹杂着卫听澜不满的抱怨声。
车帘被掀开,徐娇娇率先挤了进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丢在车厢地板上。
“可累死老娘了!”她抹了把额头的汗,一屁股坐下,随即献宝似的从麻袋里掏出几个油纸包在司玉衡眼前晃了晃,“喏,刚出炉的酱牛肉,香着呢!还有蜜渍梅子和椒盐酥饼……”
她一边分派着吃食,一边又从麻袋里掏出几本蓝皮册子,封面上用浓墨写着几个大字——《东海战役纪实录》。
“喏,天机楼新出的玩意儿,卖得可火了,街头巷尾都在抢。”徐娇娇得意地晃了晃册子,“赶路无聊,买几本来当话本子解闷儿。”
“听说写得挺精彩的,把咱们当年打倭寇的事儿都记下来了,还有名人小传呢!”她兴致勃勃地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卫听澜也坐了进来,顺手接过徐娇娇递来的一本册子,随手翻着。
车厢里漫开酱牛肉的咸香和淡淡的墨香。
起初,卫听澜只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那些略显浮夸的溢美之词,嘴角还透着点嘲讽的兴味。
然而,当他翻到某一页时,动作霍然僵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随即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歪曲事实!简直是一派胡言!”
“天机楼这帮混账东西,为了几个臭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将摊开的书册拍在徐娇娇膝盖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徐娇娇被他吓了一跳,和闻声望过来的司玉衡一起看向摊开的书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线条粗犷却极富冲击力的木刻版画插图。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眉目清冷的黑衣少年,他身形略显单薄,微微蹙着眉,右眼角下一点细小的红痣被画师刻意放大并点染得异常醒目。
最令人瞠目的是少年的两只手竟被站在他身侧的两个高挑的男子一人一只,紧紧攥在手中!
左侧男子一身玄衣,面容冷峻如冰,眉峰紧锁,眼神沉郁,正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紧握着少年的手腕,像是要将人嵌入骨血。
右侧男子则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气质清冷孤绝,他握住少年另一只手,姿态看似克制,但那指节分明的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和微微前倾的身体,同样透露出不容抗拒的强势和占有欲。
一黑一白的两名男子,容貌皆是世间罕有的俊美,却为一个少年在画面上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画面下方还配着一行煽情至极的小字:“情海生波,双雄夺爱!唐门之主冷面藏痴心,武当掌门清辉照幽情,只为那惊鸿一瞥,搅动江湖的冷峻少年郎!”
“噗……”徐娇娇一口蜜渍梅子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她缓了口气,旋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哎哟我的老天爷!画得……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卫听澜火冒三丈,眼前阵阵发黑,差点背过气去:“简直是赤裸裸的造谣,莲弟怎会……怎会是这等姿态?还有这狗屁不通的配文!”他气得语无伦次。
而司玉衡在看到那插图的瞬间,整个人似被雷劈了般怔住了,清冷如谪仙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颈侧。
他浑浑噩噩地盯着画中紧握少年手腕的白衣人,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这感觉似岩浆般在四肢百骸奔涌,烧得他头晕目眩。
这都是些什么下流不堪的污糟东西?他几时做过这等事?!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江湖,第一次看清这些所谓的“纪实录”的真面目。
徐娇娇笑够了,擦掉笑出的眼泪,反而来了更大的兴致,她一把抢过卫听澜面前的书册,饶有兴味地继续往后翻。
“啧啧,让我看看后面还写了什么好东西……”她一边翻,一边还忍不住啧啧有声地点评。
“哎呀,这段写得‘希微真人星夜独守寒玉榻,抚摸着那人冰冷的面颊,诉尽相思之苦,泪湿衣衫’……”
“哎哟喂,真敢写啊!希微真人,您看这段写得如何?是不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她促狭地将书页举到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已经魂飞天外的司玉衡面前。
司玉衡眼角余光瞥到书页上的内容,瞳孔剧颤,身体往后一缩,脸颊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虽然……
虽然他对卫莲的心思已无法自欺,可书中描绘的那些情人间的狎昵私语和痴缠举动,他何曾做过半分?!
他甚至连卫莲的一片衣角都……都……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这位清修多年的武当掌门彻底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画中交握的双手和书页上不堪入目的文字在反复冲撞。
“无耻!下流!”卫听澜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小几上,“天机楼!诸葛诚!为了银子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竟敢如此编排莲弟,还有我……”
他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快速翻了几页,脸色更难看了,“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乌七八糟的狗血故事里,提我卫听澜的名字就寥寥几笔?我是什么跑龙套的路人甲吗?!”
被忽视的愤怒已然压倒了对内容的羞耻,他咬牙切齿,“不行,我要立刻派人买通天机楼,必须让他们改版,明明我才是和莲弟朝夕相处最久的那个人,凭什么让这两个家伙唱主角?”
车厢里充斥着卫听澜愤怒的控诉和徐娇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
司玉衡仍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脸上红白交错。
就在这时,车帘再次被人掀开。
卫莲提着几个灌满清水的皮囊回来了。
他刚踏入车厢就被里面诡异的气氛和散落一地的书册吸引。
卫听澜的怒火,徐娇娇的兴奋,以及司玉衡失魂落魄的表情,一切都透着不同寻常。
“怎么了?”卫莲微微蹙眉。
“小卫快来看,天机楼把你写成话本主角啦!可精彩了!”徐娇娇唯恐天下不乱,笑嘻嘻地捡起一本册子翻到插图页,热情地塞到卫莲手里,“喏,瞧瞧,画得还挺俊!”
卫莲低头看去。
目光触及书页的刹那,他也僵住了。
画中那个眼角带着醒目红痣,被一黑一白两个男人执手相争的宛如柔弱女主般无助的少年,不是他卫莲,还能是谁?
目睹这极具冲击力的插图,饶是卫莲心志坚如磐石,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也觉得眼冒金星,一股血气直冲喉头。
这画面简直比域界深渊里最扭曲狰狞的魔物更令人毛骨悚然!
……
车马又行了数日,距离蜀地越来越近,可车厢内的氛围却因三位当事人之间微妙的气场而显得格外沉重。
卫莲靠在车厢最里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身旁散落着几本书册,那是天机楼最新刊印的《东海战役纪实录》及衍生绘本。
徐娇娇坐在他对面,正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其中一本图文并茂的册子,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或憋不住的低笑。
她的目光在那些描绘着“唐门门主唐晰与武当掌门司玉衡为争夺神秘少年卫莲而大打出手”和“月下执手诉衷肠”等夸张插画和煽情文字上来回扫视,只觉得这情节比看现代世界的八点档狗血剧还精彩。
“哎呀呀,看看这个!”徐娇娇忍不住指着其中一页,画面上司玉衡眼含热泪,紧紧抱着昏迷的卫莲,旁边配文是“清冷仙君泪洒东海岸,甘堕红尘劫”。
她憋着笑,偷偷抬眼瞄向车厢另一侧。
司玉衡端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雪白的道袍纤尘不染,仍是那副超凡脱俗的仙人模样,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俊雅非凡的脸上覆盖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薄红,眼神飘忽得厉害,整个人宛若灵魂出窍。
自从徐娇娇“无意间”将一本描绘他与卫莲之间“禁忌之恋”细节最为露骨的话本“不小心”掉在他脚边,而他“不小心”瞥见了几行字和一幅插图后,这位武当掌门就陷入了持续数日的懵逼状态。
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和配图,如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试图默念《清静经》驱散杂念,却发现连经文都染上了暧昧的色彩。
只要卫莲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他,哪怕只是拂过衣角,司玉衡都会像触电一般猛地别开脸,耳根瞬间红透,哪里还有半分属于希微真人的清冷出尘?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匪夷所思,偏他自己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卫听澜坐在司玉衡斜对面,已然将这位掌门真人的失态尽收眼底。
他手里也捏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睹司玉衡那副“楚楚可怜”又“做贼心虚”的样子,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这个司玉衡!当年在东海岸边像个疯狗一样从他手里硬生生抢走莲弟的“躯壳”,那股狠戾和偏执的劲头他至今难忘。
如今倒好,莲弟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这厮反倒装起了无辜柔弱?
而莲弟似乎……
卫听澜侧头转向闭目养神的卫莲,对方神情平静,似是对司玉衡的异样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但这更让卫听澜火冒三丈:莲弟这副淡定的样子,莫不是还挺吃司玉衡这一套?这简直太可恨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书卷拍在身侧的小几上,引来徐娇娇一个白眼和司玉衡一个受惊般的轻微颤抖。
“卫听澜,你抽什么风?”徐娇娇不满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人,装模作样的本事天下第一。”卫听澜意有所指,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司玉衡身体僵了僵,头垂得更低,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剑柄上的穗子。
卫莲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厢内各怀心思的三人,对于司玉衡的异样和卫听澜的忿忿,他心如明镜却懒得理会。
至于徐娇娇买的书册里的内容他也早已免疫,那些添油加醋地将他与唐晰和司玉衡的关系描绘得不堪入目的部分,他并不在意。
然而,在这些荒诞的杜撰之外,书页上印着的名字——封九霄、邹平、万昭懿、齐鹤,还有道义盟、青城派、少林武僧……
那一行行或详实或简略的战役记载却像钥匙般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拿起一本较为严肃的《东海战役纪实录·卷三》,翻到记录蛇盘屿血战和后续海岸清剿的章节。
手指划过纸面,落在“狂刀门封九霄力战龙崎源”、“寻器阁邹平率众破敌后机关”、“御兽山庄万昭懿驱豹助战”、“道义盟齐鹤血战不退”等字句上。
那些刀光剑影,血火硝烟的过往,一齐涌上心头。
六年了,时光并未洗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从沅江初遇徐娇娇,到唐门武当山,再到蛇盘屿的冲天火光……桩桩件件,鲜活得宛如昨日。
他把书放回原处,再次闭上眼,将万千思绪压回心底。
风餐露宿了许多日,蜀地特有的湿润空气和隐约飘来的辛辣香气灌入车厢,成都府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
入城的官道上车马喧嚣,人流如织,一派繁华景象。
马车尚未停稳,眼尖的徐娇娇就扒着车窗叫了起来:“快看!是唐柔姐!还有……那是她老公和孩子吧?”
城门前,唐柔一身干练的深紫色劲装,面带笑容地看着这边,她身旁还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斯文男子,正是她的夫君宋临。
两人身后,两名奶妈各自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几名年轻的唐门弟子安静地侍立在后,护卫着这温馨的一家。
卫莲率先下车,他的身影一出现就吸引了唐柔全部的注意力——那个在千机阁外挥汗如雨,在东海岸边突然“离世”的少年,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唐柔的喉头哽咽,眼圈泛红,她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汹涌的泪意逼回,快步迎上。
“卫莲……你回来了。”她努力绽开一个笑容,声音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卫莲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轻轻点了点头:“嗯,柔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