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后山的小院浸在晨雾里,卫莲推开窗,清冽的空气裹着草木微腥涌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
自卫听澜那番近乎失控的剖白与司玉衡种种反常的表现之后,他就在思考对策了。
他经历过太多事,当雇佣兵那些年,生死场里挣扎出来的,哪还有什么是非黑即白?性取向在他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这场风波的主角变成自己,对象还是两个甩不掉、打不得的故人,便只剩下了无法言说的尴尬和无奈。
拒绝?开导?
卫莲捏了捏眉心,他自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更没耐心去处理这种牵扯不清的情感纠葛。
更何况……
他抬头望向窗外层峦叠嶂的远景,眼前浮现出银发神只掌中的沙漏虚影。
时日无多,何必徒费口舌?
算了,还是随他们去吧。
“莲弟!”卫听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端着从小道童手里抢来的托盘快步上前,脸上是刻意堆起的明朗笑意,眼底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完,他动作自然地想挨着卫莲坐下。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清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
司玉衡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后方,目光只沉沉落在卫莲身上,那专注的视线似是带着重量,要将人压在原地。
卫听澜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嘴角的笑意立时僵住,眼底的温和转为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戒备。
见此情形,卫莲只觉得额角青筋又开始隐隐跳动。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卫听澜手中的茶盏,指尖有意避开了触碰,径直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将那两道灼人的视线甩在身后。
恰在此时,徐娇娇洪亮的大嗓门子如救星般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我说,咱们闷在武当山多没劲啊!小卫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一起去趟唐门?看看柔姑娘也好啊,没准儿唐晰门主也在呢!”
她雄壮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一身茜红绸衫,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显然是刚去山脚小镇搜罗了吃食回来。
卫听澜眼睛一亮,大腿一拍:“娇娇说得对,蜀地风光好,美食多,莲弟肯定喜欢!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他语速飞快,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武当,远离司玉衡这个可怕的威胁。
司玉衡眸光微寒,薄唇紧抿,手指用力揪住了道袍袖口,他不想卫莲离开视线,更不愿卫莲随卫听澜远去。
他沉默着,目光却始终附着在卫莲沉静的侧影上,透出几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盼。
徐娇娇将一切尽收眼底,嘿嘿一笑,竟大喇喇地冲着司玉衡说道:“希微真人也一起吧?人多热闹,您这些年为小卫费心劳神,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徐娇娇!”卫听澜瞬间炸毛,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形象荡然无存,指着徐娇娇的手指都在抖,“你脑子被门夹了?叫他干嘛?嫌不够乱吗?”
“听澜你呀,就是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徐娇娇叉着腰,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数落,“希微真人对小卫的好咱们都看在眼里,行了行了,就这么定了,赶紧收拾收拾,出发!”
她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台阶递到了眼前,一直候在月洞门外的华清道人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地闪身进来,笑容满面地打圆场。
“徐掌柜说得极是,掌门师弟这些年夙兴夜寐,是该松快松快,门派事务有贫道和几位师兄弟在,诸位尽可放心!车马行李,这就着人备下!”
他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生怕几人反悔,又赶紧朝身后弟子使眼色,“快,把持安小师叔带回去做早课,别在这儿添乱!”显然是被小朋友那声石破天惊的“师娘”吓出了阴影。
卫听澜气得俊脸发青,干瞪着眼望向徐娇娇和华清,又狠狠剜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司玉衡,最终也只能把这口闷气咽下。
于是,一辆宽敞的青篷马车载着这气氛诡异的一行人,晃晃悠悠地驶离了武当山,朝着蜀地方向而去。
车轮辘辘,卷起烟尘。
车厢内,勾心斗角的暗流比颠簸的土路更令人难以忍受。
卫听澜与司玉衡一左一右将卫莲夹在中间。
两道目光,一道炽热焦灼,一道沉静专注,如天罗地网,牢牢罩在当中闭目养神的黑衣少年身上。
卫莲眼睫低垂,呼吸平稳,俨然一副入定老僧的姿态。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两道目光的热度已经快要穿透衣料,灼烧皮肤,无奈之下他索性彻底封闭了感官,将心神沉入一片空茫,任由外界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
徐娇娇坐在卫莲对面,看看左边剑拔弩张的卫听澜,又瞧瞧右边冷若冰霜的司玉衡,再看看中间八风不动的卫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清了清嗓子,意图用自己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搅动这潭死水:“咳,那个……咱们卫徐记啊,上月新推出的‘琥珀核桃酪’和‘椰香糯米糍’卖得可火了!”
“尤其是糯米糍,软糯拉丝,甜而不腻,连京城的娘娘和贵夫人们都派人来订呢……”
她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新点心的盛况,又扯起最近江湖上哪家掌门纳了小妾,哪家门派为争地盘打得头破血流的八卦。
卫听澜偶尔会从鼻腔里挤出个意味不明的“哼”声,算作回应。
司玉衡则完全像一尊冻在那里的玉雕,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视线焊死在卫莲身上。
徐娇娇说得口干舌燥,车厢里的空气却越发凝重。
几日后,马车驶入荆州府地界。
徐娇娇瞅准时机,在城门外叫停了车夫,撩开车帘指着外面熙攘的集市:“坐得骨头都僵了,下去活动活动,顺便买些新鲜干粮零嘴路上解闷儿!”
她不由分说地拽住卫听澜的胳膊,“走走走,听澜,陪我去挑些肉脯和果干!”
卫听澜立刻甩开她:“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或者让他去!”他极其不满地指向司玉衡,“凭什么苦力活都丢给我?他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扛不动几包零嘴?”
徐娇娇叉腰,下巴朝司玉衡的方向一努:“你看看希微真人这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气息也弱,你忍心让个病号去扛东西?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了?走走走,别磨叽!”
她力气奇大,半拖半拽地把一脸不情愿的卫听澜扯下了车。
卫听澜被拽得踉跄,犹自不甘地回头冲着车厢大喊:“莲弟,等我回来!你一个人小心点,尤其要防备某些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别被花言巧语蒙蔽了!”
声音随着卫听澜被拖远的身影渐渐消散。
车厢里安静下来。
司玉衡仍旧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只是脸色确实苍白得过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虚汗。
然而,他望着卫莲的目光却比刚才更灼热,也更不加掩饰,好似要将这六年积攒的所有言语和心绪都通过视线传递过去。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卫莲虽闭着眼,但那道火热无比的目光简直要在他脸上烫出个洞来。
这让他实在无法继续“入定”下去,倏地掀开了眼帘。
四目相对。
司玉衡浑身一颤,卫莲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深邃,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完整地映出他所有的狼狈和忐忑,以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他仓皇地别开了脸,视线慌乱地望向车窗外晃动的树影,只觉得耳根后一片滚烫。
卫莲看着司玉衡这副强作镇定却手足无措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从车厢角落堆积的行李中翻出几个水囊,动作利落地起身:“你先休息,我去打点水回来。”
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刚才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说完,卫莲便掀开车帘,径自跳下了马车,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城门处的人群里。
司玉衡愣在原地,直到卫莲的背影消失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紧绷的肩背垮塌下来,流露出深藏的疲惫。
他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隔着道袍,感受着那里依旧紊乱的跳动。
卫莲知道了。
这个认知在司玉衡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惊疑不安的涟漪。
只是,卫莲的反应……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厌恶疏离或是鄙夷,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语气也如常,甚至还记得自己内伤未愈,让自己休息。
就像自己那些惊世骇俗且悖逆伦常的心思在他眼中,不过是微风拂面,不值一提,更不值得为此掀起波澜。
司玉衡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缝隙,茫然地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恍惚间,又回到了六年前的东海岸边。
海风里,徐娇娇哭喊着,声嘶力竭地重复着那些被他视为疯话的言语:“他没死!他只是去了别的世界,这个壳子是空的!是空的!”
当时的他被彻骨的悲痛和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冲昏了头脑,只想把那个唯一触手可及的躯壳牢牢锁在身边,哪里听得进这些荒诞不经的言语?
即便后来,这念头偶尔也会浮上心头,带着些许渺茫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冀,但最终还是被理智压回心底。
原来,这一切竟是真的。
司玉衡闭上眼,指尖收紧,攥住了胸口的衣料——卫莲真的回来了。
这六年里,他对着寒玉床上那具无知无觉的躯壳诉说过多少在清醒时绝不可能出口的话语?多少隐秘的思念,多少压抑的痛楚,多少连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复杂情愫……
他所有的感情,都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倾泻给了那具不会回应的“空壳”。
可当真切切的人就在眼前时,那些积压了六年的千言万语却都哽在了喉间,只剩下无措,只剩下快要将他溺毙的惶恐。
卫莲回来了,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