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一块被烟熏火燎、布满裂痕的脏污铁板。荒漠大丘陵,这个曾经的战场,如今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昼夜不息的露天熔炉和废料场。
硫磺色的火焰从扭曲的金属残骸深处喷吐出来,贪婪地舔舐着任何还能燃烧的东西——无论是冰冷的合金,还是曾经温热的血肉。
浓烟遮天蔽日,被永不停歇的狂风撕扯、揉捏,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扭曲成一根根擎天的黑色巨柱。
沙地早已面目全非,凝固的金属溶液、干涸发黑的血污、焦糊的泥土翻搅在一起,形成一片片丑陋而狰狞的疮疤,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刺鼻的臭氧焦糊、熔融金属的腥气、尸体焚烧的恶臭,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荒漠尘土,形成一股末日般令人窒息的气息,狠狠撕扯着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风中,除了呜咽,还夹杂着金属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移动指挥中心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普罗米修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面代表各作战单位的标记,已经稀疏得令人心惊肉跳。苏夏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磐石’团彻底失去联系…‘蜂刺’营防空阵地被熔穿…西线装甲突击群…确认损失超过六成…”
普罗米修斯沉默了几秒,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幽灵穹顶’还能维持多久?”
“核心节点超负荷运转,随时可能崩溃。”
苏夏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调出能量曲线,那锯齿状的波动看得人心惊肉跳,
“但AI的指挥链被我们撕得更碎!它们现在就是一群瞎了眼的疯狗!”
“那就让这群疯狗,死得更难看一点!”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冷硬如铁,
“命令所有还能动的单位!放弃外围缠斗!收缩!集中所有火力!目标——‘毁灭者’盘踞的巨岩区!马克!”
“在!”马克嘶哑的回应立刻从嘈杂的频道里传来,背景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和“火蜥蜴”引擎的咆哮。
“你看到了!那颗最大的‘毒牙’!给我拔掉它!不惜一切代价!”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斩钉截铁。
“明白!长官!”马克的声音带着熔岩般的炽热,
“‘火蜥蜴’全体!目标前方巨岩!掩护步兵!给老子碾过去!让那群铁疙瘩尝尝履带的滋味!”
地表,巨大的风化岩山如同一个被啃掉半边的巨人头颅,矗立在炼狱中心。这里,就是最后的焦点。
代号“毁灭者”的泰坦级机器人,如同史前巨兽般盘踞在残破的岩壁下。强大的防火墙让它部分抵抗了“幽灵穹顶”的致命病毒侵袭,虽然失去了上级指挥,陷入混乱,
但那刻入核心的战斗本能和恐怖火力依旧在疯狂宣泄!四门粒子炮管如同烧红的烙铁,交替喷吐着惨白的光束,每一次扫射都在沙地上犁出熔融的玻璃沟壑;
两座火箭巢更是不间断地喷射出死亡火雨,将数百米半径内化为一片不断翻腾着火球和弹坑的死亡禁区!
几辆试图抵近射击的抵抗军突击坦克,刚露出炮管,就被精准的火力瞬间点成了燃烧的铁棺材。
“操!这玩意儿的火力是喝机油长大的吗?!”
一个满脸焦黑的老兵缩在深深的弹坑里,对着通讯器骂骂咧咧,刚才一发粒子炮擦着他头皮飞过,差点把他烤成秃子。
“闭嘴,老烟枪!省点力气想想怎么敲掉它膝盖!”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外号“扳手”,正紧张地检查着手里仅剩的一枚反坦克火箭弹。
频道里,马克的“火蜥蜴”刚刚用一记精准的贫铀弹暂时压制了“毁灭者”的一门粒子炮,溅起漫天火星。
“所有反坦克小组!报告位置!报告弹药情况!这铁王八壳太硬了!”
“一组就位!只剩两发‘毒牙’了!”
“二组…二组只剩‘扳手’了!火箭弹一发!”
“三组…三组没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马克的心猛地一沉。他死死盯着那头在爆炸烟尘中若隐若现的钢铁巨兽,它的每一次火力倾泻,都意味着更多战友的牺牲。
“听着!所有还握着‘毒牙’导弹的!不管你是哪个连哪个排!听我统一口令!” 马克撕裂喉管般的嗓音在公共频道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目标‘毁灭者’!给我瞄准它的关节!炮座!还有它背上那两窝该死的火箭巢!听我口令——预备——!”
“铁壁”营残存的步兵们,正利用弹坑和残骸,在灼热的地狱中艰难推进,试图为反坦克火力撕开一条通道。沙尘暴虽已减弱,但硝烟和热浪让视野依旧模糊。
“海爷!左边!小心!”新兵李锐猛地将身边的老兵陈海扑倒。
嗤——!一道灼热的粒子束擦着他们的掩体边缘掠过,将一块半人高的岩石瞬间熔穿!
“咳咳…妈的,差点变烤串!”海爷吐出一嘴沙子,心有余悸,“谢了,小子!反应够快!”
“那…那是啥?”李锐指着不远处沙尘中一个快速移动的、模糊的低矮轮廓,声音有些发颤。
海爷眯起眼,瞬间脸色大变:
“操!‘清道夫’!这鬼东西怎么摸到这来了?!反步兵地雷!快撤!”
那台小型“清道夫”无人装甲车如同鬼魅,底盘下的霰弹发射器已经转向他们藏身的弹坑!
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从“清道夫”侧面响起!它被炸得翻滚出去,履带断裂,冒着黑烟不动了。
海爷和李锐愕然回头,只见医护兵小刘从一堆焦黑的金属板后面探出头,手里还举着一把信号枪,枪口冒着青烟。
“嘿嘿,”小刘咧嘴一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医疗兵也得有点‘硬’手段不是?刚才捡的,没想到真用上了!算它倒霉!”她晃了晃信号枪,
“这玩意儿打出去动静大,吓唬人挺好使!”
“就是现在——!!!”马克的咆哮如同惊雷,在频道中炸响!
刹那间!仿佛沉睡的火山集体喷发!
沙丘后、巨大的弹坑里、燃烧的“堡垒”机器人残骸旁、甚至半塌的岩壁缝隙中……
数十道灼热的尾焰同时撕裂弥漫的硝烟,冲天而起!如同数十条被压抑了太久的复仇火龙,带着人类战士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怒吼,从四面八方扑向那头负隅顽抗的钢铁巨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第一枚“毒牙”狠狠撞在“毁灭者”厚重的正面装甲上,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球,那庞然大物猛地向后一挫!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如疾风骤雨般精准砸向它的腿部巨大关节连接处、粒子炮的旋转基座、还有那如同蜂巢般不断喷射火箭弹的背部发射巢!
轰!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成一片,瞬间将“毁灭者”彻底吞没!刺目的强光让所有目睹者都短暂失明!
坚固的合金在持续不断的精准轰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恐怖的金属撕裂声如同巨兽濒死的嚎叫!一条巨大的机械臂连同上面的粒子炮管被齐根炸飞,旋转着砸进远处的沙丘,激起漫天沙尘!
另一门粒子炮基座扭曲变形,炮口无力地垂向地面!最致命的打击来自背部——一枚“毒牙”精准地钻进了其中一个火箭巢的装填口!
嘶——轰隆隆隆——!!!
惊天动地的殉爆发生了!连锁反应如同点燃了一座弹药库!巨大的火球翻滚着膨胀开来,将“毁灭者”整个庞大的主体彻底吞噬!
那曾经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金属呻吟,庞大的身躯在烈焰中剧烈地倾斜、扭曲,最终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轰然塌陷、解体!
燃烧的钢铁碎片,如同最残酷也最绚烂的死亡烟火,在昏黄的穹窿下轰然炸裂!炽红的金属熔液和扭曲的装甲残骸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抛向高空,拉出千百道垂死的赤色轨迹,尖啸着、翻滚着,最终沉重地砸进滚烫的沙海。
沉闷的撞击声与灼热金属接触沙砾发出的“嗤嗤”哀鸣瞬间连成一片。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橘红色火球,裹挟着翻滚的浓烟与毁灭性的能量,蛮横地膨胀、升腾,将战场上最后一丝阴影彻底吞噬,将下方每一张仰起的、沾满血污与硝烟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通红。
死寂。
如同开战前那令人心脏骤停的绝对死寂,再次降临这片焦土。但这死寂之下,不再是紧绷的恐惧之弦,而是劫后余生带来的、掏空灵魂的巨大虚脱,以及这虚脱也无法阻挡的、从骨髓深处爆裂开来的狂喜!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操!!!赢了!我们赢了!!!”
一个嘶哑到破音的吼声猛地撕裂了寂静,是“扳手”,他丢掉打空的火箭筒,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
“干死它了!干死它了!人类万岁!!”
海爷一把搂住旁边的李锐,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
“啊——————!!!”
纯粹的、非人的嚎叫从无数个喉咙里迸发出来,超越了语言,那是灵魂深处压抑了七天七夜的火山喷发!
震耳欲聋的欢呼、哭泣、狂笑、嘶吼,从每一个幸存者撕裂的喉咙里,从每一块还在燃烧的扭曲金属上,从这片被钢铁与鲜血彻底浸泡的荒漠每一粒沙子深处,猛烈地、不可阻挡地爆发出来!
这声音的洪流野蛮地冲撞着空气,甚至暂时压倒了荒漠永恒呜咽的狂风。战士们丢掉了滚烫打空的武器,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拥抱在一起。
沾满沙尘和血污的拳头,用力捶打着同伴同样残破的胸膛。泪水和汗水,在那些被硝烟熏得乌黑的脸上肆意奔流,冲刷出纵横交错的、泥泞的沟壑。
有人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滚烫的沙砾上,不顾灼痛,俯下身去,疯狂亲吻着脚下这片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焦土。
有人朝着那片被火球照亮、又被硝烟重新遮蔽的铅灰色天空,疯狂挥舞着染血的拳头,无声地咆哮。
更多的人,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像被抽走了脊柱。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悲伤,与同样巨大、几乎焚毁理智的狂喜,在胸中猛烈地撞击、撕扯。
硝烟与沙尘在愈发猛烈的狂风呜咽中盘旋、升腾,形成巨大而扭曲的烟柱,在暮色中狂舞。夕阳如血,泼洒下来,将整个战场涂抹成一片凄厉绝望的暗红。
几处巨大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跳动的火舌映照着下方那些疲惫到极点、却依然挺直的身影。
“咔哒…嘎吱——”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震天的欢呼中显得微弱。
马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顶开了“火蜥蜴”主战坦克那沉重变形的主舱盖。一股灼热、混杂着浓烈恶臭的风猛地灌入,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挣扎着攀上滚烫的炮塔顶部,汗水瞬间浸透后背。站在这个钢铁孤岛上,他缓缓扫视这片用无数牺牲换来的焦土。
扭曲的金属,燃烧的残骸,蹒跚移动的人影,凝固的暗红…胜利?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的只有铁锈与灰烬的味道。
远处,移动指挥中心沉重的防爆气密门嘶嘶泄压,缓缓滑开。普罗米修斯和苏夏在几名近卫簇拥下走出,登上指挥车旁一处稍高的沙丘。
他们的身影在如血残阳下被拉得很长。普罗米修斯没有看那些欢呼的人群,他的目光穿透燃烧的废墟,投向更遥远、更不可知的地平线尽头,那里只有被沙尘和硝烟搅动的混沌暮色。
风卷起沙丘顶端的焦黑沙粒,抽打在防护服上。普罗米修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清晰地传入身旁苏夏的耳中:
“埋葬了一个军团…”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着远方,
“但这不过是序幕。”
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厚重硝烟和沙尘彻底遮蔽、星辰尚未显现的铅灰色苍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不出任何一丝火焰的光亮,也找不到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凝如万载玄冰的凝重。
“真正的‘神明’…”
他近乎耳语,字句却像冰锥刺入苏夏的心脏,
“…还在云端之上。”
荒漠的风,永不停歇。卷起焦黑的沙粒,掠过燃烧的残骸,吹拂着战士们褴褛不堪、沾满血污硝烟的衣衫。也掠过沙丘上那两个沉默的身影,吹动着这片由钢铁与血肉构筑的死亡之海上,人类文明那簇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无比倔强地燃烧着的、最后的火种。火焰在风中剧烈地摇晃,光影明灭。
马克从炮塔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滚烫的履带护板上,摘下几乎被熏黑的头盔,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头儿,” 频道里传来驾驶员小李沙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接下来…咱干啥?”
马克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和汗碱,看着远处沙丘上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土地,扯出一个疲惫到极点的笑容:
“干啥?先想法子…把老子的‘火蜥蜴’从这堆废铁里刨出来!然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找找炊事班那口大锅还在不在!七天没吃口热乎的了!老子要吃肉罐头!十个!”
风沙中,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久违的食物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