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虫只留下简短的一段话,说他在边际星无亲无故,不愿多添麻烦,就地掩埋或者将他随意往远处一抛就行。
安德森还是将这位忠心耿耿的虫埋在了他一直守护着的玫瑰园旁边。
主星那边传来消息,由于证据出自罪虫之手,被一些陪审员质疑有效性,进入第二轮核查。这些虫开始是不打算采信,但随着越来越多确凿证据公开,星网反对的声浪过大,才不得不对溯源账进行重新审查。
如此一来,那些贵族想要粉饰太平的梦也破碎了。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安德森以军部上将,巡防总指挥的名义继续施压,要求彻查。
做完这一切,他从星舰上收拾了一些东西,打算暂时住进小楼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终于疯了。
进了小楼,安德森愈发确定这间屋子是雄虫有意留给他的,因为这里的布局和从前的主星公寓一样,旋转的楼梯,楼梯上是两个卧房和一个空置间,一楼楼梯右侧是餐桌和厨房,左侧是沙发和露台。
于是雄虫会不会远望那颗星星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安德森在沙发边找到了一本老虫的看守记录,这只虫原来叫伊森·布雷夫,记录从星历553年就开始了,这样算来,雄虫种出这片玫瑰园,花了二十多年。
上将的手紧了紧,看到了里面一条记录。
“组织雌虫通过眼膜检测,在核对调令后可各取两支,对安德森·瓦洛尔上将则不做限制。”
安德森·瓦洛尔上将不做限制。
安德森仔仔细细地,将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读。
这个看守虫看起来直接听命于雄虫,往来密切,所以他们的称呼也分外亲昵。因此这些话,定然是雄虫告诉他的,被他听作命令写下来。
这只雄虫在当初为这个玫瑰园选看守虫的时候,就下达了这个命令。
他们分明是敌虫,但这只虫却堂而皇之地给了一个敌虫特权。
捧着日记的雌虫蓦地红了眼眶。
他讨厌这只雄虫。
做上将,最讨厌瞒事不报的下属,做雌父,也讨厌一语不发就离开的雄崽,做……
安德森不敢想下去,只是看着那几个字在眼前从清晰到模糊。
上将整理起老虫留下的其他东西,他将个虫用品放到箱子中,和老虫一起埋在地下。搬着箱子走到楼梯下的时候,安德森顿住了。
那里有一扇门,或许是一个小储物间。
是和主星公寓布局相比多出来的部分,似乎在引诱着他走入其中。
安德森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门里堆了一些杂物,但不算多,门后两边是两方长桌,上面有些光脑存储芯片,而后是一些叠好的衣饰,都是从小到大统一格式的衬衫,或许是供应急使用。安德森在较小型号的衬衫上停了停,上面的焚香味最浓。
雄虫或许在前几天回来过。
他的手指蜷了蜷,将这件衬衫摘下,微微低头,白色的衬衫顷刻间被手揉得发皱,安德森报复似的将这件衬衫搂在怀里,低头深深地嗅闻,直到焚香沁得鼻尖都发疼,直到再闻不到任何余味。
连这抹香也像那只虫一样狡猾,将虫蛊惑得靠近,却在靠近后又远离。
远处堆叠的芯片忽然动了动,安德森警觉地扶上腰间的光枪,却发现那好像是个回收的旧检测球,它从待机模式中苏醒,感应到了来虫。
这只虫还将弗尔塞肯边境的检测球偷回来改装了,真是……胆大妄为。
但这是雄虫亲手做的东西。
“上将。”检测条灯光闪了闪,安德森听着这个声音,恍惚地以为自己还在主星那个小楼里。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欢迎来到玫瑰星,上将。”想来还是智能化交互的检测球。
但在这一刻,雌虫忽然捂住自己的心口,缓缓地,无力地跪在了地上,他大口喘着气,听着那一声声似曾相识的“上将”。
“辛苦了,我的上将。”
“上将很温柔。”
“生日快乐,上将。”
……
球飞到他眼前,语气就如过去的雄虫一般,竟然还带着几分焦急,模拟得惟妙惟肖:“上将,请摘取玫瑰。”
但这个球不能抱住他,也不能轻拍他的背,它只是触发了程序一般重复道:“上将,请摘取玫瑰。”
安德森低吼一声,想要一拳将这个球砸烂,但近在咫尺时又停住了。
这是雄虫亲手做的东西。
“为什么不躲?”安德森喘着气,红着眼睛看这只球,检测器明明可以识别攻击。
“上将享有最高级别权限,可以沟通,命令以及毁灭。”
这只高壮的雌虫上一秒气势汹汹,下一秒却忽然颓丧下来,他靠在桌子旁,穿着笔挺的军装外套,银眸无神地看着眼前这只球,听他在耳边有些吵闹地说些无意义的话。
他总是拿这只虫没有办法。
也拿他留下的一只球没有办法。
芯片的存储内存有限,即便靳烛幽留下了一堆,但安德森花一个下午就看完了。
读取器已经没有响动,但他还是在原地坐了很久,抱着那件已经没有味道的白衬衫,久到仿佛走过了雄虫的这几十年。
这些零散的证据,只能给他拼出个似是而非,雾里看花的真相来。
一贯爱干净的上将慢慢侧躺在地上,抱紧了手里的衬衫,衬衫已经被揉弄得像一张废纸。
他已经离开雄虫太久了,已经无法想象雄虫的身形,留给他的只有声音,以及味道。
看不见摸不着。
他慢慢地翻阅完了这只虫的余生,却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要找的虫已经死了。
不是雄虫,不是圣座,而是那个踮着脚尖,悄声告诉他名字的,“靳,烛,幽”。
不是离开,不是消失,而是死了,不能再活过来和他说话,不能再等他回家,不能再漏洞百出地准备惊喜的……死了。
安德森将这些证据送上星舰,让第一军的虫秘密带去主星,年轻的军雌听令时分外激动:“上将,这里面是证据吗,老实说,他们这些虫活得太苦了,比我们还苦一万倍,我都看不下去了。”
安德森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麻木地点头。
实在是太苦了,这里面的所有虫,这里面的虫。
靳烛幽死了。
他顺着玫瑰园的窄道回去,星球防护罩内只有亮暗之分,但这个星球大抵是被靳烛幽改造过,又或许是加装了什么投影装置,天边有一轮奇怪的发光的圆球,照着赤红色的泼墨一般的云。
安德森走在这条窄道上,圆球倾斜的光将他一虫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靳烛幽死了。
他走了一会到了门口,恰好介于累和不累之间,抬眼便见着屋子已经感应到天色,窗户内的灯光随着安德森的靠近而打开。
连灯光都和主星那间屋子一模一样。
靳烛幽死了。
黑皮雌虫脱了军装外套,身高腿长,却像一只小虫崽似的缩在卧房的床上,触角伸出来,落寞地垂落在两侧,怀里搂着衬衫和一支玫瑰。
“……为什么,不告诉我?”被抛弃的虫崽上将努力压抑住颤声,抬眼去看那只圆球,期盼着靳烛幽有编写相关的程序,能给他一个回答。
圆球转了转:“对不起,我没能理解您的意思,不告诉我是指……”
安德森转过身去,沉默地闭上了眼。
星历605年初,在经历了反复的上诉后,这场审判终于来到了末尾。审判庭裁决边际星政府贪污受贿,故意伤虫等五项罪名,相关虫被判处一百年有期徒刑,并没收外流资产。
尽管在外虫眼里振奋虫心,可这并没有解决问题,边际星仍然是贵族轮换制,当下也选不出合适的替代方案,那些被判处罪名的不过是被选出来替罪的虫,悲剧仍然在持续。
安德森费了一些力气,此后坚守在巡防军岗位上,这位功勋卓绝的上将,再没回到过主星。
星历637年,他终于将证据搜集完全,边际星政府以勾连异兽被定罪,消息一出,整个虫族都一片哗然。
他们明白边际星是一棵腐朽的树,却怎么也想不到它的内部会被全然蛀空。
星历640年,Z631星。
安德森将这里的玫瑰逐一分派给那些服刑归来的组织虫,仅有零星几只虫愿意收下,其中一只碧色眼眸的虫将一个小瓶子交给他,换了一支玫瑰。
安德森看着手里装着一些粉末的瓶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是他吗……”
甚至不需要回答。
不知怎的,雌虫就已经确信。
送来的雌虫只是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安德森抱紧小瓶子,他坐在石阶前,看着眼前的玫瑰园。
雄虫仿佛真的倚在石阶上,和他一起看着这片玫瑰园,风吹过的时候,已经快闻不见的焚香又变得浓郁了一些。
“我爱你。”安德森抱着瓶子,忽然开口。
雄虫眨了眨眼,勾起一抹笑意看过来。
“是真的。”安德森认真道,他从前将这种若即若离,徘徊于边界的感情定义为亲情,定义为关切,但所有被封存在冰川下的烈火,在来到这里的那一日,便顷刻间破冰燎原,“我爱你。”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他在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便懂得了,却让雄虫等了几十年。
雄虫仍然这般不远不近地侧着头看向他,眼角的笑意温润。
“我也爱你。”
即便是在幻觉中的靳烛幽,也会这样回应。
星历673年。
“真的想在沙地上种玫瑰?”靳烛幽俯下身来,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
安德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现在干活有些吃力,在将最后一支玫瑰给出去后,他拒绝了主星给独身荣誉军雌送来的抑制剂补贴,倒是给自己找了个花匠的活,干得不亦乐乎。
除却偶尔有时候会感到肢体沉重,便没有其他异样了。
“虽然是沙地,应该也要先翻土再撒种吧。”靳烛幽笑着道,安德森的脸红了红,他捏紧了脖颈上挂着的瓶子:“是我粗心。”
雄虫并不介意:“最近的上将总是忘事,变得不聪明了。”
安德森抿了抿唇,抬头想说什么,靳烛幽似乎早便猜到,抢先答道:“不过我不嫌弃。”
安德森红意漫上了耳尖,边翻着沙子,嘴角边浮起一些笑意来,在虫老了之后,他的触角就不受控制了,总是雄虫一夸,就伸出来晃一晃。
最近他总是干了一会就觉得吃力,或许是雄虫站在身边的缘故,他这一次奇迹般地将屋子前这一块地都撒上了种子。
他站在屋子前转身,大抵是脑子不大清醒,对着这片土地大声道:“明天见。”
天色暗些,本该吃营养剂,但安德森觉得不饿,便只是喝了些水便出去了。
上将坐在门口石阶上,雄虫枕在他的膝盖上,又到了他们一天中的故事时间。不过最近说得多的变成了安德森,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有趣的话题,而雄虫则更多时候无言地倾听,时不时应和般点点头。
上将的记忆有时候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在想大概自己大概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但又迫切地,一刻不停地说,他有时候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一直记得听故事的是这只雄虫。
所以即便他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也忍不住不停地说。
“刚刚说明天见,是因为我买了主星的特制花种……”安德森解释着自己方才有些怪异的行为,“如果可以开花的话,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这些玫瑰了。”
雄虫只是应了声好,安德森忽然想起了什么:“阁下记不记得,从前在主星的时候,一到晚上告别的时间,您就对我说’明天见‘?”
这一次的雄虫没再回应,只是慢慢从他怀中起身,安德森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紧绷着手指,想去拽他的白衬衫。
“上将,是时候了……”
“什么?”安德森没有反应过来,还愣愣地看着雄虫。
靳烛幽的脸似乎在那一瞬变得陌生,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他似乎靠近了些,摸了摸他的脸:“很抱歉,上将,但到时候了……”
“你在说什么?”安德森蓦地起身,想抓住他的手,但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老上将的记忆力已经不太行,看见无法理解的一幕,也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的核心处理器太过老旧,电池板也快烧坏了……我……”靳烛幽带着歉意笑了笑,“很荣幸能陪您度过这些岁月。”
安德森茫然失措,像一个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什么,却又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而感到恐慌的虫崽:“我……我去修好你。”
雄虫仍在原地,他看着上将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已经修了很几次了,上将,本来在上一次……”
“胡说八道!”安德森忽然抬高了声音,即便知道自己不讲理,却还是不受控地慌乱道,“没关系的,你……”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靳烛幽的身影渐渐淡去,面前只剩下一个陈旧的,外壳有些碎裂的,闪烁着红光的圆球。
圆球奇异地发出了雄虫的声音,依然温柔得让他心颤:“让我离开吧,上将。”
安德森眼里忽然闪着泪意,该死,作为一名上将,他已经很久不流泪了,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想要远离的圆球跑去:“等等,还可以……还可以再待久一点。”
再待一会就行。
这里已经没有焚香了,雄虫也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他已经闻不到他的味道了……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声音。
安德森觉得他在追,手脚似乎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雄虫则在前面跑,他们似乎跑进了那片开满玫瑰的玫瑰园,在里面快乐又肆意地追逐,即便这很不符合上将的身份,即便他的下属大概要吓掉下巴,但安德森仍然不愿停下脚步。
他从前觉得虫族的生命漫长,但在来到Z631后,他发现自己只实际拥有过那一日,在觉得自己至少拥有那一日时,现在他又发现自己只真切地活过这个瞬间。
安德森跑啊跑,却在下一刻又回到那个屋子里,暖色的灯光下,黑发雄虫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额头,带着让虫溺毙其中的笑涡,在他耳边轻声道:“明天见。”
明天,或许就在下一秒,或许永远也不会来到。
安德森依稀记起雄虫和他说过一个奇怪的故事,说一个老人,说他接近临终前的一日。
安德森感觉自己看见远处发亮的光球逐渐下沉,这一天似乎要过去了。
那个明天,那个老人的明天,那个他和自己的明天会和今天一样幸福而漫长吗?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种起大片的玫瑰,然后在玫瑰之中奔跑吗?
安德森执拗地跟着走在前面的雄虫,即便他也不知道雄虫要去哪里——他只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只雄虫欠了他太多的答案,或许是因为无法回答,所以将一直追问的他抛下了。安德森想,这次是个更好回答的问题,这一次说不定不会再将雄虫吓跑,而是能得到雄虫的答案,因为雄虫曾经亲口告诉过他明天有多长,只是他忘了。
于是,勤学好问的上将大人这次做好准备,鼓足勇气地向他的雄虫再次奔去。
星历673年的寻常一天,遥远边际星一颗寻常的小型星球上,一位老虫微微侧过身体靠在了门边。他阖上眼帘,仿佛陷入安睡,脖颈上系着一个细瓶,面庞所朝之处,滚落着一个已经无法再开机的白色检测球。
他们的面前是一道道翻好的沙地,如深沉的波涛,而这播撒其中的种子,将在明天盛开出一条美丽的红色玫瑰河。
—“明天会持续多久?”
—“比永恒多一天。”
—“比生命更久一点。”
——引自电影《永恒和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