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议事厅的铜鹤香炉已飘出沉水香。
刘备的玄色冕旒在案前投下一片阴影,指节抵着下颌,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徐庶抱臂立在东侧柱下,衣摆还沾着晨露;郭嘉斜倚廊柱,指尖转着半块未吃完的芝麻饼;陈宫抚着长须,视线落在案头堆成小山的粮册上。
“子元,”刘备开口时,殿外传来值卫的吆喝声,“昨夜你说军屯不可行,今日总该给个准话。”
徐庶率先跨出半步,广袖带起案上一卷《九章算术》:“陛下,军屯是老法子。前汉赵充国在河湟屯田,既养兵又积粮。如今我军二十万,每月耗粮三十万石,单靠汉中、南阳输送,栈道翻粮,十石倒有三石喂了山路。若不屯田——”他指节叩了叩粮册,“不出半年,粮仓怕要见底。”
陈子元站在西首,玄色深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徐庶发红的眼尾——这位元直先生定是熬了整夜核计粮数,喉结动了动。
案下的手悄悄攥紧,指腹蹭过袖中那封未拆的密报,高顺的字迹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南山兵卒聚饮,酒肆墙上涂着‘汉欠我粮’。”
“元直兄,”他向前一步,靴底与青石板相碰,“赵充国屯田时,边卒是‘农闲习战,农忙耕作’。可如今我们面对的是曹操。”他转身指向墙上挂的中原地图,指尖点在许都位置,“曹孟德的斥候能摸到新野,我们的兵卒若扛起犁耙,三个月不碰刀枪——”他猛地抽回手,“到时候上了战场,连马镫都踩不稳!”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炭屑爆裂的轻响。
徐庶的手垂下来,广袖滑落在腕间:“可粮从何处来?”
“借。”
陈子元这一字出口,郭嘉的芝麻饼“啪”地掉在地上。
陈宫的长须抖了抖,抬眼时目光如刀。
“借曹操的粮。”陈子元走到地图前,指尖沿着黄河画了道弧线,“许都周边有八大粮商,甄家、卫家、糜家——”他顿了顿,“其中甄家与曹仁有旧怨,卫家的船去年被曹军征走了二十艘。暗卫上个月传回消息,甄家二公子在邺城喝多了,骂曹仁是‘抢粮的匹夫’。”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密报,封皮还带着暗卫特有的蜂蜡香:“让暗卫带黄金入许都,找这些氏族谈——我们出高价买粮,运粮的车马挂他们的旗号。曹操要查,查的是甄家的粮车;要罚,罚的是卫家的商队。”他的声音放轻,像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至于粮价……”他瞥了眼刘备,“从陛下内帑拨三成,剩下的,等打下许都,连本带利从曹营粮仓里扣。”
郭嘉突然大笑,震得廊下铜铃乱响。
他弯腰捡起芝麻饼,也不顾沾了灰,几口吞下去:“妙啊!曹操正愁军粮,我们偏从他眼皮子底下挖粮!等他反应过来——”他手指戳向地图上的官渡,“咱们的粮车早过了鸿沟!”
徐庶的眼睛亮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陈子元的手腕:“子元,这法子可行?暗卫能渗透到许都吗?”
“能。”陈子元反手握住徐庶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来,“上个月暗卫已经送回三车盐,混在甄家的货里。”他转向刘备,“陛下,暗卫需要扩编三百人,江东海运线也要加派水师——运粮走水路比陆路快三倍,还能避开曹军的关卡。”
刘备始终没说话。
他望着陈子元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涿县,那个举着酒碗说“汉家该再立”的年轻人。
此刻案头的晨光落在陈子元脸上,照见他眼角细细的纹路——原来不知不觉,他们都老了。
“准了。”刘备伸手按住案上的虎符,“暗卫扩编的事,让子龙去办。海运线……”他顿了顿,“叫甘兴霸带水师协防。”
陈宫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冷水:“若甄家反水?若曹军截了粮车?”
陈子元转身,目光与陈宫相撞。
他想起三天前暗卫送来的另一封密报:“甄家主母是已故太尉杨彪的外孙女,杨夫人上个月派人送了盏玉壶到汉营。”
“公台兄,”他笑了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盟友,只有共同的利益。”他指节敲了敲那卷密报,“甄家要的是商路,我们要的是粮。等粮车进了汉营——”他的语气冷下来,“曹操若敢动甄家,中原氏族谁还敢和他合作?”
陈宫沉默片刻,长须下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议事厅外的日头渐高,值卫的梆子声从午门传来。
刘备抬手揉了揉眉心,那里还留着昨夜批折子的青痕:“散了吧。子元留一下。”
众人鱼贯而出,徐庶经过陈子元身边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郭嘉晃着空酒葫芦,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陈宫的木屐声“嗒嗒”响了许久,才消失在廊角。
殿内只剩两人时,刘备突然说:“云长昨日来求兵甲,说他的青龙刀缺了口。翼德更离谱,说他的丈八矛杆裂了——”他扯了扯嘴角,“你说他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陈子元一怔,随即笑出声。
他想起昨日在演武场,张飞追着铁匠喊“矛杆要最粗的”,关羽站在旁边抱着手臂,眼里却全是笑意。
“陛下,”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芝麻饼,扔进炭盆,火星“噼啪”窜起,“等粮的事定了,他们要兵甲,给;要矛杆,给。”他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光,“等他们吃饱了,磨利了刀枪——”他转头看向刘备,“才好跟我们去许都,拆曹操的粮库。”
刘备也笑了。
他起身走向殿门,晨光里,冕旒上的玉珠闪着细碎的光。
刚跨出门槛,便有小黄门捧着象牙笏板跑来:“陛下,关将军和张将军在偏殿候着,说有急事要禀。”
刘备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殿内的陈子元。
后者正俯身整理案上的粮册,玄色深衣垂在地上,像片沉在水底的云。
“让他们等着。”刘备说,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温柔,“朕先去看看新到的粮种。”
小黄门应了声,转身跑远。
殿外传来隐约的争执声,张飞的大嗓门撞进殿来:“什么破粮种!俺老张只要精铁!”
陈子元抬头,正看见刘备的背影消失在廊下。
他低头翻开粮册,指尖扫过“暗卫”项下的新数字,嘴角微微扬起。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吹进来,将案头的密报掀开一角。
高顺的字迹在风里晃动:“南山兵卒近日散了,说是汉营要发粮。”
他伸手按住密报,目光投向殿外的天空。
那里飘着几缕白云,像极了许都城外的粮车,正载着他的谋划,驶向未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