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的城门在暮色中吱呀作响时,陈子元掀开车帘的手顿了顿。
城墙上的戍卒举着火把来回走动,火光映得青灰色砖缝里的苔藓泛着暗绿,像极了三年前在荆州城头见过的某种毒菌——那时他刚说服刘备截断蔡家私盐商路,也是这样的黄昏,蔡瑁的密使在城下喊了整夜的“乱臣贼子”。
“陈军师,郭奉孝的快马到了。”小黄门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陈子元接过竹简的瞬间,指腹触到竹片边缘的毛刺,像根细针戳进掌心。
展开的八个字“军改裁军,是否出自君手?”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望着渐渐沉进城墙后的落日,喉结动了动。
马厩方向传来马匹喷鼻的声响。
陈子元把竹简往袖中一收,对小黄门道:“请奉孝到东偏厅,上盏新采的霍山黄芽。”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出的影子被风吹得忽长忽短——郭嘉这一问问得太巧了,恰在军改初成、二十万冗兵裁去七成的节骨眼上。
他想起三日前在氐州与高顺的密谈,粮册上被红笔圈起的“老弱”二字,想起严颜按剑时眼底闪过的狠戾——那些被裁的兵卒里,有一半是益州旧部的私兵,另一半...是他特意留下的火种。
东偏厅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
郭嘉立在案前,青衫下摆还沾着未干的雨渍,手里捏着半块茶饼,正对着墙上的《九州舆图》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眉峰微挑:“陈军师来得倒快。”
陈子元解下斗篷挂在铜钩上,指尖掠过斗篷边缘的金线——这是刘备去年亲赐的,说是“军师辛劳”。
他在案前坐下,茶盏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郭嘉的眉眼:“奉孝这竹简送得急,倒像是怕晚了半刻,临淄城就要塌了。”
郭嘉把茶饼往案上一搁,茶末簌簌落在舆图的“黎阳”处:“昨日在陛下跟前,高顺递了裁军后的军饷清单。”他屈指敲了敲“氐州”,“氐州军团裁了八千,其中三千是当年刘焉旧部;南阳军团裁了五千,倒有两千是跟着关将军从涿郡出来的老兵。陈军师说,这数字凑得这么巧,是高顺自己算的,还是有人教他?”
陈子元端起茶盏,茶汤的热度透过瓷壁熨着掌心。
他垂眼望着茶面浮动的茶叶,像是在数叶片的纹路:“奉孝若说我教高顺裁老兵,倒不如说我教陛下收军权。冗兵耗粮,地方养私兵,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抬眼时目光灼灼,“若奉孝要查,不妨去查各军团的粮秣官——上个月我让陛下换了十二位,其中三位是你推荐的。”
郭嘉的手指在舆图上顿住。
他盯着陈子元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眼角的细纹里带着几分无奈:“陈军师这招借刀杀人,倒比我当年在曹营时更狠。”他起身取过斗篷,青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茶盏,“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你裁的不是兵,是人心。”门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穿堂风卷着几片茶叶扑在陈子元脸上,带着几分苦涩。
后殿的灯笼已经点上了。
刘备斜倚在榻上,手里攥着户部新呈的账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见陈子元进来,他把账簿往案上一扔:“子元,你看看这数目!裁军省了百万石粮,可修驰道要五十万,建学院要三十万——这钱从地里抠出来?”
陈子元弯腰拾起账簿,指尖扫过“驰道”项下的数字。
他记得上个月在汉中,看见百姓用竹筐抬着碎石往山上运,汗水浸得粗布短打贴在背上。
“陛下,驰道暂缓半年。”他把账簿推回案上,“但学院不能停。”
刘备坐直身子,目光像锥子般扎过来:“为何?”
“上个月在南阳,我去看了新立的乡学。”陈子元走到窗边,望着殿外灯笼映出的树影,“有个十岁的娃,能背《孝经》,能算田亩。他爹是被裁的老兵,却跟我说‘陛下让娃读书,比给十石粮实在’。”他转身时,烛火在眼底跳动,“陛下要的不只是兵,是天下人心里的‘汉’。学院里教的不是字,是忠君,是尊王。等这些娃长大了,家家户户的门楣上,自然会贴着‘汉家万年’。”
刘备沉默了。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那里还留着昨夜批折子熬出的青痕。
半晌,他轻声道:“准了。但学院的钱,从朕的内帑里拨。”
陈子元一揖到地,袖中的竹简硌得手腕生疼。
他听见刘备又补了一句:“子元,你越来越像当年的荀令君了——算无遗策,却总让人看不透。”
更深漏尽时,陈子元坐在书房里。
案头的烛火被风掀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张支离破碎的网。
他摩挲着郭嘉送来的那卷竹简,竹片边缘的毛刺已经被他磨平了,却还是刺得掌心发红。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书案最下层的暗格里,压着一封未拆的密报。
是高顺从氐州送来的,上面写着“被裁兵卒聚于南山,推旧部百夫长为头,索要欠饷”。
陈子元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郭嘉临走时说的“裁的是人心”——他裁的何止是人心,是给每个心怀不轨的地方势力递了把刀,等他们举刀时,便是汉家收网之日。
但此刻,他忽然有些恍惚。
刘备说他像荀令君,可荀令君最后死在曹操的空食盒里。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他看见案头新送的军报上,“军屯”二字被朱笔圈了又圈——明日早朝,该有人提军屯的事了。
陈子元吹灭烛火,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在耳边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