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苗家希望的马车,天色已然微亮。
林淡命人悄悄将沈景明请了过来。
就在刚刚执金卫彻底查抄清点这座宅院时,林淡再次领教了苗氏的为人处世之道。
公中账面上记录的钱款,分文未动。就连之前执金卫发现的、用银砖巧妙砌在夹墙内的巨额赃款,也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
可以说,苗家五口带走的东西,细算下来,几乎都是这些年来苗秀作为甄家姨娘,按例应有的份例、赏赐,以及她自己的一些私蓄和嫁妆。
甚至城郊那三十亩被甄密献出来、他原本以为是甄家财产的花田,经查证,地契上的买主赫然是苗老汉的名字,用的是他多年积攒的辛苦钱买的。
“这苗氏想和甄家彻底划清界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林淡对沈景明感叹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欣赏。
沈景明微微颔首,他已然了解了前因后果。
他也能猜出苗秀的用意:林淡是奉命来查甄家其他罪证的,他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和手段,从自己这个“奉旨抓人”的御史手中,硬生生保下了苗家五口的性命。但自己终究要回京交差,这抄没的赃款,自然是越多越好,数额越大,甄家的罪责就越重,也越能体现他沈景明查案的成果。苗秀留下这些钱,既是“投桃报李”,给林淡行方便,也是给她自己一家买一个更安稳的将来——用钱堵住可能存在的、关于林淡私放犯眷的非议。
只是,苗秀这番心思玲珑,却还是算错了一点。
沈景明看着林淡,意味深长地道:“林兄,你保下他们,就没打算瞒着皇上吧?”
林淡坦然一笑:“自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该如何处置,自有圣心独断。我不过是依本心行事,觉得这几人罪不至死,且那苗青厘尚属可造之材,苗氏亦有其才,杀了可惜。至于这些银钱……”
他指了指那堵银墙,“自然是沈兄你的功劳,足够你回京复命了。”
沈景明闻言,不禁摇头失笑,指着林淡道:“你呀……倒是会做人情。”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不过,这苗氏确实非同一般。审时度势,知进退,明得失,有情义却不滥情,有决断却不冷酷。若她是甄家主母,以这般心性手腕,甄家……未必会沦落至今日这般倾覆之地。”
这话出自以刚正不阿、眼光毒辣着称的沈景明之口,无疑是对苗秀极高的评价了。
林淡与沈景明相视一笑,有些话无需说破,彼此心照不宣。
皇上知道了林淡放走了苗家五口,但这绝不会引来怪罪。
相反,若日后那苗青厘、苗青原两个少年中,真有一人能如林淡所期许那般成长起来,成为朝廷可用之才,皇上说不定还会因此给林淡再记上一笔“识人有方、善育人才”的功劳。
可若是换了别的官员,未经请示就私放犯官家眷?那顶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轻则罢官夺职,重则流放千里。
所以说,同朝为官,官和官也是不一样的。圣眷、能力、胆识,乃至行事风格,共同决定了各人能做和敢做的事情的边界。
林淡,无疑是站在那条边界之内,却又能将边界向外拓展少许的少数人之一。
沈景明没有在苗家之事上过多纠结,他了解林淡,也信任林淡的判断,更清楚皇上的态度。
他转而切入正题:“林兄一早就叫我前来,想必对于接下来查办赣州私铸铜钱一案,心中已有更为稳妥的章程了吧?”他了解林淡,这人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每一步都藏着后手。
林淡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知我者秉节也”的笑容,带着几分被看穿的坦然和棋逢对手的愉悦:“还是秉节兄了解我。”
“秉节”是沈景明的表字,是其父所取,取“秉持节操”之意,方正刚直,与他本人的气质极为相合。林淡一直觉得,这个表字用在沈景明身上,再贴切不过。
林淡收敛了笑意,正色分析道:“依我判断,甄应嘉留给儿子的那个信物,其效力恐怕并不受‘及冠之年’的限制。那不过是他想让儿子晚些涉足险地、多过几年安稳日子的托词罢了。如今信物在手,我们便掌握了主动权。”
他继续阐述自己的计划:“更重要的是,苗氏的兄长苗峰,作为甄应嘉的心腹,对私铸铜钱一事,即便不是核心策划者,也必然知晓内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如今我们手握苗氏的信物和暗语,若能说服苗峰戴罪立功,事情就好办多了。”
林淡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我的想法是,与其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外围调查,容易打草惊蛇,还可能因对方狡兔三窟而漏掉大鱼,不如……借力打力,直捣黄龙。凭借信物,让苗峰打入私铸团伙内部。摸清所有……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其一网打尽!如此,方能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沈景明仔细听着,眼中精光一闪,重重一拍桌子:“好!此计大善!风险虽有,但收益更高,确实比按部就班地查访要稳妥高效得多!我支持你!”
既然计议已定,两人便不再耽搁。
当天,林淡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昌县,如同他们来时一样隐秘。
而沈景明则开始行使他监察御史的职权。他大张旗鼓地派兵包围了甄家在会昌的这座宅院,制造出严密搜查、抓捕余孽的声势,然后将那些早已被控制、如同“打包”好的甄家下人们,浩浩荡荡地押解上路,返回京城。
他故意将动静弄得很大,行事雷厉风行,给人一种“办完案即刻回京复命”的错觉。
这一番操作,果然让之前被沈景明突然驾临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乌纱帽不保甚至性命堪忧的赣州知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