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道正使逄哲那份饱含“冤屈”与试探的辩折送达京城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皇城的飞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夏守忠捧着那封奏折,脚步都比平日更轻缓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呈到御前:“启禀皇上,广州海道正使逄哲逄大人的辩折到了。”
皇上刚午睡起来,精神尚有些慵懒,想着看个辩折权当醒神,便随意地挥了挥手:“呈上来吧。”
夏守忠依言将奏折放在御案上,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皇上的神色。只见皇上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目光在折子上扫过,随即眉头微蹙,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好笑乃至一丝被冒犯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夏守忠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得,这位逄大人,这把算是彻底完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皇上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问道:“夏守忠,朕问你,去岁商部,给国库赚了多少银子来着?”
“这……奴才……”夏守忠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恪守宦官不干政的原则,不敢轻易接口。
皇上似乎也没真想让他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哈哈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愉悦之意:“说吧,是朕让你说的,不算你干政。”
夏守忠这才躬身,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皇上,奴才隐约记得,年前皇上曾提过一句,说林大人去岁所获之利,似乎比往年两年的国库税收,还要多上一些……”
“是吧?”皇上用手指点了点桌上逄哲那份辩折,语气带着十足的嘲讽,“朕还以为朕记错了呢!一个能给朕赚来两年岁入的人,会为了贪图他逄哲那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处心积虑地给他罗织罪名?这逄哲是把朕当傻子糊弄,还是把他自己当成了什么价值连城的香饽饽?”
他越说越觉得荒谬,直接对夏守忠吩咐道:“拟旨!告诉那个逄哲,三十万两?朕觉得不够!至少要五十万两!少一个子儿,他就滚去琼州吧!还有,传朕的口谕,逄家子孙,三代之内,不许参加科举!”
“呦!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又惹皇兄生这么大气?”忠顺王爷人未到声先至,刚好踱步进来,听到皇上的话,顺口调侃道。
皇上也没跟他客气,直接示意夏守忠:“把逄哲那混账东西的辩折拿给王爷瞧瞧,让他也开开眼。”
夏守忠连忙将奏折递给忠顺王爷。
忠顺王爷接过,快速浏览起来,果不其然,看着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了和皇上同款的疑惑与难以置信。
“这……”忠顺王爷放下奏折,哭笑不得,“这逄哲的意思是,一个一年能赚来两年税收的能臣,会为了贪他那儿三十万两银子,就硬给他按上个抄家流放的重罪?这是开玩笑呢?还是他逄哲觉得自己脸比金銮殿还大?”
忠顺王爷简直不敢相信朝中还有如此愚蠢不堪的官员!就算你不了解商部具体事宜,难道今春朝廷前所未有地、足额甚至提前发放了所有边军军饷,还拨付了巨额款项给工部治理黄河水患,这些震动朝野的大事,他都没听说吗?
甚至,因为皇上私库充盈,已经开始扩建西郊行宫,连他家里那位惯爱找茬、给皇兄添堵的老爹最近都消停了不少……
这些信号,但凡是个在官场上混的,稍微有点嗅觉,都该明白如今的风向和皇上的底气所在啊!
这么个拎不清、看不明的糊涂蛋,想来他教育出来的后代也机灵不到哪里去。
忠顺王爷默默收回了原本还想劝皇兄“三代不许科举”是否过于严苛的话,反而觉得皇兄此举,说不定是为朝廷过滤掉了一批未来的糊涂官,省了不少麻烦。
他眼珠一转,非但没劝,反而开始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皇兄,臣弟记得,您那枚代表着‘如朕亲临’的白玉佩,不是赏给林淡了吗?怎么到头来,还有这等蠢材胆敢不服判决,还把辩折发到御前?他这不单单是不相信林淡的判断,更是在质疑皇兄您识人用人的眼光、质疑您赐下龙佩的权威啊!”
不得不说,忠顺王爷这番话虽然是明晃晃的挑拨,但真就精准地戳到了皇上的肺管子上!
是啊,林淡是朕钦点的钦差,手持朕赐的龙佩,他的判决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朕的意志!你逄哲不服,上书辩解,岂不是在打朕的脸?
皇上立马就怒了,刚才那点荒谬感瞬间被帝王威严受挑衅的怒火取代,立刻吩咐夏守忠:“再拟一道旨!发给林淡!告诉他,像逄哲这等小事,他自己看着处置便是!不必再浪费时间写什么辩折来烦朕!朕没空看这些混账东西的胡言乱语!”
——
就在皇上这边为逄哲的愚蠢怒火中烧,新的旨意尚未送出京城之际,另一处衙署里,还有一人正度日如年地数着日子,翘首以盼林淡的回信。
这人便是执金卫指挥使刘冕刘大人。
那日在紫宸宫接了筹建监察外邦暗探网络的苦差事后,他回去愁得差点揪光胡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赶紧给远在广州的林淡去了封信,将难题原封不动地抛了过去。
虽说他手握执金卫大权,驿道畅通,但京城距离濠江毕竟山高水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到的。
因此,咱们的刘大人从信发出去的那天起,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心心念念等着林淡的回信。
同时还要一边处理堆积如山的日常公务,一边提心吊胆,祈祷皇上在林淡回信之前,千万别再召他进宫问询进展。每每想到这些,刘大人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在心中暗骂林淡一句“活爹”——净给他找这种烧脑又棘手的麻烦事!
然而,让刘冕大吃一惊的是,他的信发出去还不到三天,就有手下急匆匆来报:“大人!广州方向,林淡林大人的加急信件到了!”
“什么?!这么快?!”刘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夺过那封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信件,满腹疑惑地拆开,几乎是屏着呼吸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信不长,但条理清晰。
林淡在信中并未空谈理论,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极具操作性的框架:如何利用现有商队、码头力夫、甚至青楼酒肆等三教九流的人员构建初级情报网;如何设立简单的密语和传递方式;如何分层管理,单线联系以保障安全;甚至初步的人员筛选标准和培训要点都罗列了几条……
这封信,对于正一筹莫展的刘冕而言,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黑暗中见明烛!
刘冕捧着信,反复看了两三遍,越看眼睛越亮,越看心头越热。刚才还在心里骂“活爹”的他,此刻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心中对林淡的称谓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活爹”变成了发自肺腑的——“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