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闻言,猛地愣住了,她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下意识地辩解道:“县主,这……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啊!自我嫁进这府里,姑娘们见客就是这般打扮,统一裁制,连如今在南边的四丫头,还有当初的贤德妃娘娘在府里做姑娘时,也都是如此!这并非是不待见庶出,实在是府上的规矩,彰显咱们府里姑娘们一视同仁,和睦一体。”
这下轮到黛玉有些愕然了,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这……从来只听说让丫鬟们穿着统一显得齐整有规矩,怎么主子们反倒……”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想了想黛玉又说道,“二嫂子也知道,我在宫中进学,见各位公主、郡主们虽也讲究仪制,却从未见哪位贵人刻意与旁人穿得一模一样。祖母和婶子教导我也从来都是依着每个人的性情、年纪,择适宜的衣饰,务求得体大方,彰显各家教养。”
她说话时,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腕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镯,语气不急不缓:“便说方才,二姐姐性子沉静如水,若着一身雨过天青的软罗,绣几枝疏淡的墨竹,岂不更衬她的从容?三妹妹颜色好,若不在国孝,穿一件海棠红的缕金裙,行动间必更添几分明媚。如今这般倒像是将两株不同的花,硬栽进一个模子里,瞧着是整齐了,却失了个自的风骨。”
凤姐儿听得怔住了,连手里捧着的珐琅彩茶杯都忘了放下。她管家多年,自认精明干练,却从未在这等“细枝末节”上深思过。黛玉的话像是一根针,轻轻挑破了一层她习以为常的薄纱。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黛玉身后侍立的钟梳云、碧茸等丫鬟,她们今日皆穿着林府统一的浅青比甲和月白裙子,站在一处,确实显得整齐划一,规矩森严。嬷嬷们亦是如此。
平儿在一旁也是心头微动,忍不住低声插话:“奶奶,县主这话有些道理。往日里只觉得姑娘们穿得一样显着和睦,没往深处想…”
凤姐儿回过神来,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搁。她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恍然和懊恼:“我的好县主!今儿个可真叫您一语点醒了我这梦中人!”
她说着,竟站起身,在榻前踱步,“往日我只循着旧例,觉着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姑娘们一般教养,一般穿戴,显得咱们府里一视同仁,没有偏私。经您这么一说,可不是嘛!”她叹了口气,重重坐回榻上,“外人瞧着,怕真要觉得我们荣国府刻板,不懂得教养姑娘们各展其长了!没得埋没了她们!”
黛玉见凤姐儿一点即透,且反应如此真切,并非敷衍,唇角便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二嫂子言重了。您日常管家千头万绪,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我不过是瞧着姐妹们都好,才多嘴一句。各家有各家的习惯,原也无妨,只是如今二姐姐眼看要议亲,三妹妹也渐大了,在人前多展露些各自的好处,总归是益事。”
凤姐儿一把拉住黛玉的手,语气热切:“什么多嘴!这是金玉良言!嫂子我感激还来不及!”
她转头就对平儿吩咐,“平儿,你可听见了?牢牢记住县主的话!明日起头一件要紧事,就是重新规制姑娘们的衣裳份例,断不能再这般含糊了事!务必请了好裁缝,依着每位姑娘的性情、身量,好好设计些既符合身份,又能显出资质特色的衣裳来!”
平儿连忙郑重应下:“是,奶奶,平儿记下了。”
凤姐儿这才心绪稍平,重新看向黛玉,眼神里已带上几分更真切的亲近与佩服。
她想起正事,忙收敛心神,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这些。县主方才与迎春那丫头下了棋,觉得她如何?这婚事上,可有什么章程?”
黛玉见铺垫已够,凤姐儿也听进了劝,这才将话题引回迎春的婚事上。
她沉吟片刻,神色认真起来:“二姐姐的性子,我大致有数了。棋风如其人,绵密沉稳,不争一时之先,但求长久之安。这样的性子,需得配一位心胸开阔、懂得欣赏内秀、家宅宁和的君子。若是那等热衷钻营、或是规矩严苛、妯娌纷争不断的人家,只怕二姐姐这般的性情,要受委屈。”
凤姐儿听得连连点头,叹道:“县主看得再准没有了!我何尝不知她这个性子?只求个安稳和顺便是福气。不瞒您说,我这心里也正为此发愁呢。”
黛玉微微颔首,承诺道:“二嫂子放心,我既应承了,便会留心。回去后,我会在相交的府邸中,留意那些家风清正、子弟上进又性子宽厚的人家。若有合适的,再请嫂子斟酌打探。”
凤姐儿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动颜色,对着黛玉又是好一番真心实意的感谢。她知道,以黛玉如今的身份和交际圈子,能得她“留心”,已是天大的情面。
又说了会子话,凤姐儿这才将黛玉送回老太太房中用了午饭,黛玉又和老太太说了约莫一刻钟的话便起身告辞。
凤姐儿亲自将她送至二门外,看着那仪仗规整的轿辇远去,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对平儿感慨道:“往日只听人说林家人如何聪慧机敏,今日才算亲眼见识了。这般见识胸襟,这般说话办事,真真是让人又敬又爱。”
平儿扶着她,低声应和:“是啊,县主年纪虽小,处事却极有章法,既不咄咄逼人,又句句点在要害。奶奶今日虽有些失了面子,可能得这番提点和承诺,也是因祸得福了。”
凤姐儿揉了揉额角,无奈又庆幸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只盼着老太太日后…唉,罢了,咱们且把眼前的事料理好。”
心里却已下定决心,日后与这位县主外甥女打交道,必要更加用心,而那沿用多年的旧例,也确实到了必须革除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