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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

雨,下得邪性。不是那种瓢泼的痛快,而是黏腻、冰冷,带着一股子土腥和腐烂叶子沤烂了的味道,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死死罩住这座名叫槐荫的老城。街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模糊的光斑,又被无休止的雨丝砸碎,更显得这长街幽深死寂。

整条街的铺面都黑着,像一排排闭紧的眼。唯独街尾,“往生斋”那块老旧的木招牌,在雨夜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惨白的光。那是陆砚店里那盏老式白炽灯的光线,勉强撕开门前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店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息:劣质线香燃尽后残留的甜腻,新刻石碑散发的微呛石粉味,还有木头受潮后特有的、腐朽般的霉味。空气又冷又沉,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陆砚坐在柜台后面那把嘎吱作响的老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得溜光的黑曜石,另一只手握着细长的刻针。刻针尖在冰冷的石面上划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单调、枯燥,在空旷寂静的店里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刻得很慢,很专注。针尖游走,一个娟秀的“林”字逐渐在石面上显出雏形。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轮廓: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线,眼神沉寂得像两口古井,映着灯影,却波澜不起。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清瘦的手腕和指节分明、沾着点点石粉的手指。

沙……沙……沙……

刻针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物。

突然——

吱呀……

一声干涩、刺耳,仿佛生锈铁器被强行扭动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店内的寂静。

陆砚的动作,骤然停止。

刻针尖悬停在“林”字的最后一笔上,微微颤动。他眼皮都没抬,但全身的肌肉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声音……是店门被推开的声音。可这雨夜,这深更半夜,谁还会来?

一股冷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外面那股土腥腐烂味儿,猛地从门口灌了进来,吹得柜台上一叠粗糙的黄纸哗啦啦乱响,几片纸钱打着旋儿飘落到冰冷的地砖上。那盏悬在柜台顶上的老白炽灯泡,被这阵阴风扫过,猛地剧烈摇晃起来。惨白的光影在布满刻痕的墙壁、堆叠的纸扎人、冰冷的石碑间疯狂跳跃、扭曲、拉扯,像无数只躁动不安的鬼手在挥舞。

陆砚终于抬起头。

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几乎被门外浓稠的黑暗完全吞没。那身影裹在一件……极其刺眼的衣服里。

一件簇新的、用上等绸缎做成的寿衣!

深沉的藏青色底子,上面用金线密密麻麻地绣着繁复到令人眼晕的“万”字不到头纹样和仙鹤祥云。金线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泽。寿衣的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最上面一颗,宽大的袖口和裤脚在穿堂的阴风里微微晃荡。

来人低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露出的脖颈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纸般的灰黄,布满深刻的褶皱。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随着这身影的进入,瞬间压过了店里原有的线香、石粉和霉味。那是一种……浓烈的、新鲜的泥土腥气,混杂着某种深埋地下、腐败植物根茎的甜腻,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棺木内壁的阴沉木味儿。

陆砚握着刻针和黑曜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静静地看着那个穿着寿衣的身影,看着对方一步一步,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关节生了锈般的僵硬姿态,从门口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挪进了店内惨白摇晃的光晕之下。

脚步声?

没有。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布料拖过地面的“窸窣”声,还有……仿佛水滴落地的微弱“嗒…嗒…”声。陆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方脚下。那穿着老式黑色布鞋的脚边,一圈深色的水渍正随着她的移动,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无声地晕开、扩大。

那身影终于挪到了柜台前,距离陆砚不到两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老脸暴露在灯光下。脸上的肌肉松弛下垂,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那双眼睛……

陆砚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下。

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瞳孔缩得极小极小,几乎只剩下两个针尖般的黑点,死死地、毫无焦点地“盯”着陆砚身后的某处虚空。没有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种凝固的、死气沉沉的呆滞。嘴角向下耷拉着,形成一个刻板而诡异的弧度。

老太太就那样“看”着虚空,一动不动。寿衣上金线绣的仙鹤祥云在摇晃的光影里明明灭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陆砚没有说话。刻针尖依旧悬停在石面上。店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泡金属挂件摩擦的细微“嘎吱”声,还有门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太太那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从宽大的、金线绣花的寿衣袖筒里,极其缓慢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皮肤皱缩、干瘪,紧紧地包裹着细小的骨节,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又长又弯,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更刺眼的是,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褐色的、潮湿的泥垢,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不久。

这只手伸到陆砚面前,摊开。

掌心里,托着一件东西。

一块玉。

婴儿拳头大小,形状并不规则,带着一种天然的粗粝感。玉质本身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被浓稠的血液浸泡了千万年,沁透了骨髓。灯光下,那暗红深处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变幻,隐隐透出几缕近乎黑色的纹路,如同凝固的血丝,又像是某种古老而邪异的符咒烙印其中。玉石表面布满细小的坑洼和裂痕,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侵蚀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冲击。

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寒意,瞬间从那块血玉上弥漫开来。柜台附近的温度骤然下降。陆砚裸露在外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汗毛被那寒意激得根根竖立。同时,那股浓烈的土腥气和棺木阴沉味儿,也陡然浓烈了数倍,几乎让人窒息。

老太太摊着那只嵌满泥垢的手,托着那块诡异绝伦的血玉,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浑浊的、没有焦点的目光似乎终于“落”到了陆砚脸上。她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飘忽不定,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刻……碑。”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在空旷寂静的店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石碑和纸扎人上,激起一片阴冷的回音。

“……名字……空着……”

刻碑。名字空着。

陆砚的目光从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玉上移开,重新落回老太太那张死气沉沉、如同面具般的脸上。他沉默着。店里只有灯泡摇晃的“嘎吱”声,还有老太太指甲缝里渗出的水珠,滴落在柜台玻璃上细微的“嗒…嗒…”声。

“空名碑,刻不了。”陆砚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没什么波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死水里。“不合规矩。名字,生辰,卒时,缺一不可。否则碑立不住,魂也安不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这是刻碑匠的行规,也是他爷爷陆九斤拿棍子抽进他骨子里的铁律。

老太太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拒绝。她那只托着血玉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陆砚面前,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珠,透过那层磨砂玻璃般的翳障,依旧死死地“盯”着陆砚身后的虚空。嘴角那个刻板诡异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空气再次凝固,比之前更加沉重。那血玉散发出的寒意如同有形的冰针,扎着人的皮肤。柜台玻璃上,老太太指甲滴落的水渍已经连成一小片,映着惨白的灯光,像一小滩污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在陆砚准备再次开口,或者干脆不再理会这个诡异的“客人”时——

老太太那只枯爪般的手,猛地向前一递!

动作突兀、僵硬,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那块冰冷的、沁满血色的古玉,几乎要碰到陆砚的手指。一股更加强烈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极其突兀地从宽大的袖筒里伸了出来,干瘦得如同枯枝的五指张开,猛地拍在柜台的玻璃面上!

“啪!”

一声沉闷的脆响。

玻璃柜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道细密的裂纹,瞬间从她掌心拍落的位置,蛛网般蔓延开来!

陆砚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避开那几乎触碰到他的血玉。他握紧了手中的刻针和黑曜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石面硌着掌心。

老太太拍在柜台上的那只手,并没有抬起。她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那只枯瘦的手掌死死地按在碎裂的玻璃上,手背上松弛的皮肤绷紧,青黑色的血管根根凸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腐败和棺木阴沉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仿佛老旧风箱在抽动的“嗬…嗬…”声。

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和玻璃碎裂的余音中,陆砚的目光猛地被老太太手掌拍落的地方吸引。

在布满裂纹的玻璃柜台下,在老太太那只枯瘦手掌旁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纸。

颜色是那种陈旧的、仿佛被岁月和烟尘熏染了无数年的暗黄色,边缘参差不齐,像是随手从一本更古老的册子上撕下来的。纸质粗糙,带着明显的纹理和毛边。它静静地躺在碎裂的玻璃下面,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一片空白。

一张空白的、散发着和陈旧纸张本身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的契约书。

老太太那只托着血玉的手,依旧固执地伸在陆砚面前,仿佛一座诡异的雕像。另一只手死死按着碎裂的柜台玻璃,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如同破败的鼓风机在做最后的挣扎。那浑浊的、没有焦点的眼珠,透过垂落的花白头发缝隙,似乎死死地“锁”着陆砚。

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她佝偻的身体里涌出,沉甸甸地压在陆砚身上,挤压着他的呼吸,连带着那盏摇晃的白炽灯光都似乎暗淡了几分。

陆砚的背脊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冰冷的刻针尖端几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肤。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张凭空出现的空白契约书,再回到老太太那张隐藏在阴影下的、死气沉沉的脸。

“东西,拿回去。”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空名碑,不刻。来历不明的东西,不收。”

他无视那几乎戳到自己鼻尖的血玉,也无视那只按裂柜台、青筋毕露的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不是迎合,而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压迫感的拒绝,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老太太浑浊的“视线”,一字一顿:

“门在那边,请自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老太太喉咙里那急促的“嗬嗬”声,戛然而止。

整个“往生斋”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门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紧接着,那盏悬在柜台顶上、原本只是摇晃的老白炽灯泡,猛地发出一阵刺耳至极的“滋啦”声!灯光疯狂地明灭闪烁起来,惨白的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在墙壁、石碑、纸扎人脸上疯狂抽打、跳跃!无数扭曲拉长的怪影在狭窄的店铺空间里狂乱舞动!

在这片狂乱的光影风暴中,陆砚清晰地看到——

老太太那只一直固执地伸在他面前、托着血玉的手,连同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红古玉,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不是像烟雾那样消散,而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影像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

她按在碎裂柜台上的那只手,连同她佝偻的、穿着刺眼寿衣的身体轮廓,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她低垂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花白的头发向两边散开,露出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蜡黄老脸。那双浑浊的、眼白占据绝大部分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陆砚!不是之前的虚空,而是无比精准地锁定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睛深处,那针尖般的瞳孔,在疯狂闪烁的灯光下,竟似乎缩成了一个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点!

她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极其怨毒、冰冷、仿佛直接钻进陆砚脑海最深处的嘶鸣,毫无征兆地炸响:

“——收下——!”

这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颅骨内共振,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疯狂执念!

“滋啦——!”

白炽灯泡发出一声濒死的尖啸,灯光骤然熄灭!

整个“往生斋”,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陆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藤椅上,感官在极致的黑暗和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没有布料摩擦声。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和棺木阴沉的穿堂风,从他面前无声地掠过,卷起几片散落的纸钱,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无边的雨夜里。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的、硬物落地的声音,在他脚边的地砖上响起。

紧接着,是纸张被风吹拂的细微“哗啦”声。

几秒钟后,也许是几分钟,那盏老白炽灯泡内部的钨丝似乎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红光,然后“滋”地一声,重新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重新洒满小店,只是比之前更加暗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感。

灯光下,柜台前空空如也。

那个穿着簇新寿衣、浑身散发着泥土和棺木气息的诡异老太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柜台的玻璃面上,那几道从老太太手掌拍落处延伸开来的、蛛网般的裂纹,狰狞地存在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陆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在他的脚边,冰冷的水磨石地砖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块婴儿拳头大小、沁满不祥暗红色泽的古玉。它躺在那里,像一滴凝固的污血,在暗淡的灯光下,内里那些近乎黑色的纹路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散发着阴冷刺骨的寒意。

右边,是那张边缘参差、颜色暗黄的空白契约书。它被刚才那股阴风卷落在地,此刻微微卷曲着,纸面粗糙,空无一字,却透着一股比那血玉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阴冷气息。

陆砚盯着地上这两样东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刚才那老太太怨毒的嘶鸣仿佛还在他颅骨内嗡嗡作响。他缓缓地、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越过空荡荡的店堂,投向门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长街。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永无止境。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霉味和残留的土腥气灌入肺腑,刺得他微微皱眉。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凝滞的缓慢,避开了那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血玉,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张暗黄色契约书的一个空白角落。

纸面入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滑腻,仿佛触摸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深埋地底、浸透了阴寒之气的生物皮革。上面果然一个字也没有,一片空白。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回地上的血玉。那暗红色的光泽,在惨白灯光下,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不能留。

爷爷陆九斤那张沟壑纵横、总是板得像块棺材板的脸,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陆砚的脑海里。严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直接扎进他的记忆深处:

“小砚子!记住!刻碑匠的规矩,第一条!活人的手,绝不能碰阴契!沾上了,就甩不脱!那是给死人预备的路,活人踏上去,魂灯就得灭!”

爷爷说这话时,浑浊的老眼里是陆砚从未见过的恐惧和凝重。那是真正见过“东西”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当时年幼的陆砚只觉得后背发凉,如今这警告在死寂的雨夜里,在目睹了那穿寿衣的老太太凭空消失之后,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活人的手,绝不能碰阴契!

沾上了,就甩不脱!

给死人预备的路……

陆砚的目光死死锁住地上那块不祥的血玉。这东西和那老太太一起出现,又在她消失后留下,十有八九就是某种“阴契”的载体!绝对不能碰!连同这张诡异的空白契约书,也必须立刻处理掉!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几步冲到店铺后面狭窄的工作间兼储藏室门口,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更加阴暗,堆满了各种刻碑工具、废弃的石料边角、成捆的粗糙黄纸和扎好的纸人纸马,散发着一股更浓的霉味和灰尘气。

他需要一个东西。一个能隔绝气息、能装下这两样邪门玩意儿的东西。他的目光在杂物堆里快速扫视。

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盒子闯入视线。那是以前装刻刀用的,材质是普通的杉木,虽然旧,但还算结实,盖子也严实。最重要的是,木头本身有一定隔绝效果,总比直接用手拿强。

就它了!

陆砚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那个旧木盒。盒子有点沉,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手指用力,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凉的木面,准备将它提起来。

就在他的指尖与木盒接触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刺骨、狂暴凶戾的意念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他脚边的方向,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呃啊——!”

陆砚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剧震,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被无数疯狂闪烁、撕裂灵魂的碎片画面彻底淹没!

他看到——

无数双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猛然睁开!每一双眼睛都布满血丝,瞳孔里燃烧着滔天的怨恨、痛苦和绝望!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死死地“盯”着他!

“还我命来——!”

“好痛啊……骨头……我的骨头碎了……”

“冷……好冷……土……压得我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无数个声音,男女老少,凄厉的尖叫、怨毒的诅咒、绝望的哀嚎、濒死的喘息……成千上万,汇成一股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怖声浪,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那不是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呐喊!

画面疯狂闪烁:断裂扭曲的肢体、深不见底的黑暗土坑、沾满污泥和血的手指绝望地向上抓挠、沉重的棺盖轰然落下隔绝最后的光明……

巨大的恐惧、深入骨髓的冰冷、被活埋的窒息感、粉身碎骨的剧痛……种种属于亡者的极致负面感受,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陆砚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噗通!

陆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膝盖传来的剧痛几乎被脑海中的风暴完全淹没。他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十指深深插进发丝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仿佛掉进了冰窟的最底层。

那旧木盒子“哐当”一声掉在他脚边,盖子摔开,几把生锈的刻刀散落出来。

血玉!

是那块血玉!

刚才他弯腰去抓木盒,身体前倾,膝盖不可避免地靠近了……那块躺在地上的血玉!虽然没有直接触碰,但距离已经近到足以引动那玉中封存的、无数惨死亡魂的怨念!

那恐怖的意念洪流来得快,去得也极其突兀。

就在陆砚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怨恨和痛苦彻底撕碎、吞噬时,那股狂暴的洪流如同退潮般猛地收缩、消失。

脑海中的尖叫、诅咒、破碎的画面瞬间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灭顶般的痛苦只是幻觉。

“呼……嗬……嗬……”

陆砚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颈窝里全是冰冷的汗珠,顺着脸颊和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住那块静静躺在一米开外的血玉。暗红色的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流转,如同恶魔沉睡的眼睑。

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就是这东西里面的东西?那些亡魂的哀嚎……它们……是怎么死的?那穿寿衣的老太太,和这血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爷爷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沾上了,就甩不脱!

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那种灵魂被撕裂的余悸中挣脱出来。不能留!这两样东西一刻也不能留在这店里!

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旧木盒和刻刀。不行,木头盒子挡不住那邪玉的气息!他需要一个更“干净”、更有“分量”的东西来暂时封存。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工作间角落。

那里,靠墙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青黑色的石料,质地细密坚硬,是本地常见的墓碑料子。这块碑刚打好粗胚,表面还带着凿刻的粗糙痕迹,还没来得及刻字。它就像一块沉默的盾牌,立在那里,散发着石头特有的、厚重沉凝的气息。

石能镇邪!

陆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那块石碑旁。他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身体的虚脱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块沉重的石碑粗胚向前推倒!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石碑粗胚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正好盖住了地上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玉!同时,也将旁边那张暗黄色的空白契约书,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下面!

厚重的青石瞬间隔绝了那股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

陆砚背靠着旁边堆叠的石料,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汗珠还在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看着那块压住邪物的石碑,如同看着一道最后的防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缝隙。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和寒意席卷全身。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挪回前面店堂。关上店门,插好那根沉重的老式门栓。木栓摩擦门框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跌坐回柜台后的老藤椅上。藤椅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只想把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和亡魂的哀嚎彻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太累了……

意识,不可阻挡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粗鲁的拍门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叫嚷,硬生生将陆砚从深沉的昏睡中拽了出来。

“嘭!嘭!嘭!”

“陆砚!陆砚!开门!快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陆砚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从门缝和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天已经大亮了。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拍门声和叫喊声还在持续,是隔壁开小超市的王胖子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声音里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惊恐和急切。

他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撑着发软的膝盖站起来。昨晚那场噩梦般的经历瞬间回笼,尤其是那无数亡魂的哀嚎,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恶和残留的惊悸,走过去拉开了沉重的店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王胖子。他体型肥胖,此刻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油汗,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活像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我的老天爷!你可算开门了!”王胖子一见陆砚,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都变了调,“老赵!老赵他……他没了!”

“老赵?”陆砚眉头紧锁,被王胖子抓得生疼,心头却莫名一跳,“哪个老赵?”

“还能是哪个老赵!就你隔壁,开‘博古轩’那个赵瘸子啊!”王胖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了陆砚一脸,“死了!死得透透的了!警察都来了!就在他店里!”

轰!

王胖子的话像一颗炸弹,在陆砚脑海里炸开!

赵瘸子?古董店老板?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昨晚那个穿寿衣老太太消失前怨毒的嘶鸣、爷爷严厉的警告、血玉中无数亡魂的哀嚎……所有碎片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什么时候的事?”陆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反手抓住王胖子的胳膊,力气同样大得让王胖子龇牙咧嘴。

“就……就刚才!一大早,环卫老李头去倒垃圾,闻到一股子怪味从他店里飘出来,门又没锁严实,他好奇推门进去一看……我的妈呀!”王胖子打了个哆嗦,脸色更白了,“老李头连滚带爬出来喊人,魂儿都吓飞了!警察刚进去没多久……”

“死亡时间呢?”陆砚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王胖子。

“时间?”王胖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陆砚会问这个,他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听刚出来的一个警察嘀咕了一句,说什么……初步看,死了大概……大概六七个小时?也就是……半夜那会儿?”

半夜!

陆砚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那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太,正是半夜出现在他店里的!而她消失的时间……

正是赵瘸子死亡的时间!

冷汗,瞬间浸透了陆砚的后背。他猛地松开王胖子,甚至顾不上理会对方惊愕的眼神,转身就往店里冲!

穿过店堂,冲进后面狭窄的工作间!

那块被他推倒、用来压住血玉和契约书的青石碑粗胚,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冲到石碑旁,双手扣住沉重的石料边缘,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轰隆!

石碑粗胚被掀开,翻滚到一旁。

地面露了出来。

那块沁满暗红色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玉,依旧静静地躺在昨晚的位置,幽幽暗暗。

而那张边缘参差、颜色暗黄的空白契约书,也依旧在旁边。

不!

不一样了!

陆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那张原本一片空白的契约书,此刻,在粗糙暗黄的纸面上,清晰地浮现出了两行字迹!

那字迹的颜色,是一种刺目的、仿佛刚刚凝固的暗红,像极了……干涸的鲜血!

第一行,是一个名字:

【赵德贵】

陆砚认识这个字迹!赵瘸子本名就叫赵德贵!古董店“博古轩”的营业执照上,写的清清楚楚!

而第二行,紧跟在【赵德贵】这个名字之后,同样是用那种刺目的暗红“血字”写成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异和冰冷——

【陆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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