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秦王府内气氛骤然绷紧。风声先是从内宅隐隐透出,说秦王朱明夷不知为何突发恶疾,面色发青,口不能言,已然人事不省。消息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紧接着,王府大门洞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太医们,此刻却背着药箱,脚步踉跄地一个接一个往里冲,个个神色仓皇,跑得慢些的,额角已见了汗。谢云舟一身素净衣袍,站在秦王寝宫的垂花门外,面容沉肃,眼底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憔悴。他声音沙哑,却坚定地拦住一波又一波闻讯赶来、试图闯入内院探视的文武官员:“诸位大人,王爷急病,需静心调养,太医已严令,任何人不得搅扰。还请诸位在外厅等候消息。”
即便如此,得到消息的各路文武头面人物,从布政使司的堂上官到各营的参将、游击,依旧如同潮水般涌向秦王府。府门外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往日宽敞的街面一时间竟有些拥堵,仿佛整个西安府的神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牵动了。
不过半日,陆续有官员从王府中出来。早先进去的几位辅政大臣,出来时皆是面色凝重,一个个嘴唇紧抿,眼神中满是惊疑与不安。一位体态颇为富态的文官,脚下虚浮,差点被门槛绊倒,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天……天要塌了?”而几位性情急躁的武将,则是面红耳赤,显然在里面为了什么事已然争执过一番,此刻依旧怒气未消。
终于,尤世威、王卫钦、侯天禄这三位手握重兵的总兵大人,几乎是并肩从王府正门大步跨出。
侯天禄那张素来黝黑的脸膛此刻涨得通红,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对着尤世威和王卫钦咆哮起来,那嗓门,简直要把王府门前的亲卫震聋:“王爷病得蹊跷!如今眼看着不行了,这关中军政大事,总得有个人出来主持大局!万一鞑子趁虚而入,或是地方上那些牛鬼蛇神再冒出来,谁来担待?依俺老侯看,这烂摊子,某先扛起来再说,谁赞成,谁反对?”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胸甲上,发出“嘭嘭”的闷响。
尤世威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素来稳重,此刻却也带着几分焦躁,沉声反驳:“侯将军,此言差矣!王爷正当盛年,岂会轻易……眼下太医正在全力救治,我等更应稳定军心,各司其职,岂能在此刻自乱阵脚,争权夺利?王爷若有不测,,我等也不可擅专?”
王卫钦站在一旁,双臂抱胸,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冷峭讥讽,听闻二人争执,才冷哼一声,斜眼瞥着他们:“吵!接着吵!王爷还在里头躺着,你们倒先为这把椅子打起来了?传出去,也不怕被天下英雄笑掉大牙!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消息,严密布防,各营严守阵地,弹压地方!至于谁来暂代秦王之权,哼,没个明确章程前,谁也别想先伸手!”他说罢,也不理会二人反应,径自一甩袖子,带着自家亲兵怒气冲冲地走了。
侯天禄和尤世威被他噎得够呛,互相瞪视一眼,也是各自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分头离去。
这番惊心动魄的争吵,就发生在秦王府大门之外,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和耳朵。一时间,秦王病危,关中将乱,几位总兵为争夺大权已然反目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西安府的每一个角落。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此事。有真心忧虑者,捶胸顿足,担心新政废弛,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日子又要到头;有幸灾乐祸者,暗自窃喜,觉得报仇雪恨或是浑水摸鱼的机会终于来了;更有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探子,早已将这“天赐良机”写成密信,通过各种渠道,十万火急地送往各自的主子手中。
整个关中大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暗流汹涌,人心惶惶。朱明夷这一倒下,来得实在太过“巧妙”,也太过“震撼”了。
而沈昭云那边,也终于有了动静。夜深人静,一只纤细的信鸽自西安城悄然飞出,翅膀下携带着一封蜡丸封缄的短信。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内容却震撼人心:“王已薨。五日内,见家人。”
消息辗转,送抵黄河东岸,多尔衮的临时行辕。
他拆开蜡丸,初时眼底闪过一丝狐疑。朱明夷?那个屡次让他头疼的秦王,就这么轻易死了?他此人素来诡计多端,不得不防。然而,随之而来的各路密探情报,如同雪片般飞入,逐渐堆满了他的案头。秦王府内的混乱,几位总兵在府门外几近兵戎相见的争吵,西安城中人心惶惶的景象,无一不在佐证着沈昭云送来的消息。
多尔衮将那张写着“王已薨”的纸条反复看了几遍,指尖微微颤抖,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咧开。他霍然起身,在帐内踱步,脚步声都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他用力一击掌:“朱明夷啊朱明夷,你机关算尽,终究也有今日!天,果然是助我大清!”
他当即发出密令,遣出数队精干心腹,携带重金与许诺,星夜赶往西安,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接触那些手握兵权的明将。
派往西安的总共有三拨人。
第一拨密探日夜兼程,最先见到了尤世威。府邸内,尤世威一身儒将常服,正对一幅山水画出神。听闻密探道出来意,许诺以王爵厚禄,以及战后永镇陕西的条件,他只是缓缓转过身,面色平静,眼神中却似乎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秦王殿下待我不薄,”尤世威徐徐开口,声音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如今大厦将倾,独木亦是难支。此事体大,干系重大,非同小可。容我,三思一二。”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真正的想法。密探见他言语间颇有松动,心中一喜,只当他是被厚利所动,正在权衡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