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缝隙,幽都。
此地混沌未分,乾坤倒悬。浓浊的灰雾是唯一的穹顶,将天光与星月隔绝在外。街道上,终年不熄的幽光灯笼悬在各式店铺的屋檐下,惨绿的光晕映照着来往的鬼影幢幢。灯笼的燃料,是新死的怨魂,燃烧时发出细微的、若有似无的啜泣。
这里是仙界律法遗弃的角落,是魔域规则触及不到的边疆,更是人间帝王不敢想象的法外之地。仙人敛去圣光,魔族收起獠牙,妖修化作人形,披着斗篷的修士与赤足的鬼魅擦肩而过。在这里,身份是最无用的东西,价值才是一切。灵石、法宝、寿元、气运,乃至一段记忆,一个秘密,皆可估价,皆可交易。
幽都最深处,有一座通体漆黑的无名楼阁,不挂招牌,不设窗棂,门前只垂下一面黑布幡,上面用银线绣着三个古篆:“织秘阁”。
今日的织秘阁外,却一反常态地聚满了身影。各方势力的探子,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将此地围拢得密不透风。他们彼此戒备,却又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织秘阁门前新挂出的一份情报简报。
那简报的材质是万年魔蚕吐出的黑丝,织就的锦缎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上面的字迹是用真龙心头血调和的朱砂写就,字迹不大,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张扬与狂妄。
标题只有寥寥数字,却像一声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炸开。
《魔君禁脔与佛光之谜》。
“禁脔”二字,狎昵又轻佻,是对那位新晋魔君最赤裸的挑衅。“佛光”一词,却又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心,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情报的价格,标注在右下角,是一个足以买下人间一座繁华都城的天文数字。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这份天价情报的拓印本,便被悄无声息地买走了十数份。幽都浑浊的暗流之下,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已然成型。
魔宫,珞鸢的寝殿内。
“啪嚓——”
一声脆响,上好的暖玉酒杯在她指间化为齑粉。玉屑混着未饮尽的猩红酒液,顺着她白皙的手指滴落,染脏了华美的地毯。
她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平摊着那份刚从幽都加急送回的情报拓本。上面每一个用龙血写就的字,此刻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刺入她的眼中,灼得她神魂都在作痛。
一个凡人女子。
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一个身怀至纯佛门圣物的凡人女子。
情报的末尾,用极尽详细的笔触描述了那佛光如何在接触中,灼伤了玄苍。
灼伤……
那个万魔之主,那个肉身强横到能硬抗天劫的玄苍,竟然会被一道佛光所伤。
珞鸢的呼吸骤然一窒,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起伏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被伤了。可他没有杀了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毁掉那件佛门圣物,反而将她带回了魔宫最核心的区域,安置在他的主殿之侧。
数百年的时光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她为他平定魔域内乱,长枪染血,铠甲不卸。她为他镇守极北的冰封魔渊,一站就是百年,对抗着虚空中的古老魔物。她曾为他挡下致命一击,胸口的伤疤至今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她以为,自己是他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是他身边无可取代的存在。
她见过他杀伐决断的冷酷,见过他君临天下的霸道,也曾有幸,在庆功的宴席上,见过他独坐高台,望着万千魔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属于魔君的寥落。
她以为她懂他。
可现在她发现,她什么都不懂。
她所做的一切,她引以为傲的功勋与忠诚,竟抵不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凡人女子,短短数日的“陪伴”。
那不是兴趣,珞鸢比谁都清楚。若是兴趣,玄苍早已将那女人玩弄于股掌,再弃之如敝屣。他此刻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她不敢深想下去的、带着笨拙与别扭的维护。
强烈的、被背叛的刺痛感,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嫉妒与怨毒。
不行,绝不可以。
她绝不允许那个女人,成为玄苍唯一的、真正的“弱点”。
“来人。”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
“再去一趟幽都。”珞鸢的眼神里,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欲,“去‘万咒堂’,告诉那个老东西,我要买‘秽佛之血’。”
黑影的身形几不可查地一僵。秽佛之血,那是上古时期,一位堕落的佛陀以自身圣血混杂了世间最污秽的怨气炼制而成的禁忌之物,专为污浊佛门圣物而生,歹毒无比。
珞鸢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迟疑,继续道:“告诉他,价钱随他开。我不仅要毁了那件东西,我还要让那个女人,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黑影领命,悄然退去。
寝殿内,恢复了死寂。珞鸢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玉屑划破的伤口,一抹诡异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
人间,镇北将军府。
萧景云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面前,同样摊着一份来自幽都的情报。
比起珞鸢的暴怒,他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疑云。
“神女”交予他任务时,那悲天悯人的神情,那口口声声为了苍生的言辞,还犹在耳边。她说蒙骜将军被魔女迷惑,心神大乱,需以“降魔杵”拨乱反正。
可情报上写得清清楚楚,那个所谓的“魔女”宁念,非但不是魔,反而身怀能克制魔君的佛门至宝。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而当其中一个环节出现致命的破绽时,整个骗局便轰然倒塌。
“神女”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匡扶正义。
她只是,想借他的手,杀了那个叫宁念的女人。而镇守边疆、劳苦功高的蒙骜将军,从始至终,都只是她计划中一枚无关紧要、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很不好。
萧景云停止了敲击,起身走进书房后的密室。他打开一个尘封的玄铁盒,里面静静躺着那枚“神女”赐下的、金光闪闪的“降魔杵”。
此刻再看,这件法器显得无比讽刺。